狠如羊(34)_阿寧

三十四

　　九點鐘回到辦公室，他癱坐在椅子上。去年他在校門口站一早晨，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疲勞得厲害。九點半市教育局有一個會，聽說市委領導要出席，他不能不去。現在，開會反而成了他休息的方式。一坐到那裡聽報告，就什麼煩心事也不想了。

　　從教育局出來，他遇到了佟校長。這人曾經是他的對手，以前也是重點中學校長，升學率直逼他領導的一中。那時他們見了互相客氣，心裡卻在較勁兒。現在佟校長一看見他就苦笑：老兄，我現在想見你都見不著了。你還好吧？

　　好什麼，不好。

　　是不是丟了兩個學生的事。好長時間不見了，咱們一塊兒坐坐吧。

　　他說：算了，下次吧。

　　佟校長說：別下次，我今天找你有事兒。

　　佟校長已經賦閑了一年多，他要再拒絕，就有些不給人家面子的意思了。他們去了一個低檔餐館，要了一個小包間。他解釋說：這裡熟人少，好說話。其實，這也是他過緊日子的一個措施，能不請的就不請，能少花的就少花。佟校長正掛著，他總不能讓佟校長請客。

　　餐桌上油膩膩的。他要了一塊餐巾紙，先把佟校長那一邊擦乾淨，再擦自己這一邊。餐巾紙上滿是黑乎乎的油污。腳底下也發膩，他極力不去在意。

　　你這是何苦，把那個舊校區賣了，就不用這麼省了。佟校長說。

　　我覺得，明後年房價還得漲。

　　漲了又怎麼樣，不漲又怎麼樣。反正都是公家的。你呀，就是想不開。

　　你說也怪了，我也知道這學校不是我家的，怎麼就覺得像是自己的似的。

　　那是因為你在學校投入得太多了，青春、感情、體力、智慧。我以前跟你一樣，現在想一想，不值得。

　　這是佟校長人生的低潮。他以前當過四中校長，因為搞得不錯，十二中的老校長退下來後，讓他接任了校長。

　　十二中也是重點中學，他去了升學率又上升了，弄得跟一中不相上下，一時許多家長猶豫，是讓孩子上一中好，還是上十二中好？他那時也頗為得意，走路都帶著風呢。

　　前年，十二中八名骨幹教師集體辭職，結果升學率一下子從全市第二，跌落到全市倒數第三。市委主管文教的副書記在全市教育工作會議上點了他的名。副書記說：一個好端端的學校，就這麼糟蹋了，這樣的人不配當校長。我建議教育局免除他的校長職務。我就不相信，我們這麼大一個市，找不出一個好校長來。

　　副書記的話在社會上引起了喝彩。市報上發表了短評，電視臺做了報導。市民們一致擁護。可是，誰能體會一個校長的甘苦。這些年，許多行業的收入都在提高，大學老師們更是動不動就掙到五六千元。只有中小學老師，收入最低。老師們收入少，都紛紛要求調走。以前的校長不放他們，他接任後也不放。可是現在的人已經不再看重那個鐵飯碗，人家一下子就連檔案都不要了，你能把人家綁回來嗎？

　　佟校長說著流了淚：老兄呀，你可別犯我的錯誤。該收手時就收手吧。前年，市里也有領導徵求我的意見，讓我到教育局當副局長。我沒有答應。我就是多當了半年校長，結局就全變了。

　　佟校長說得一點兒不錯。如果他早一點兒離開，不會是這個結果。人呀，該退的時候得退，該死的時候得死。林彪身體不好，他要是早死十年，也不會是現在的評價。多活了十年，一切就全變了。

　　佟校長又說：你看你現在，工作抓得這麼緊，老師們有怨言，學生也接二連三地出事，再出一個事兒，你就真有風險了。

　　他點點頭。也許，真的應該松一鬆勁兒了。弓弦不能總拉得那麼滿，拉得太滿就要斷。

　　不過，現在放手他可不甘心。他離不開這個學校。他要親眼看著這個學校越來越好，他的兒子南開大學碩士畢業，現在又考上了博士，國慶日就要結婚了。老伴兒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註冊會計師，掙的錢比他還多。他家裡沒什麼可操心的事兒，他只有一個事要操心，就是把學校辦好。

　　他說：最起碼，我得把學校的貸款還上，才能安心交給別人。

　　你理解錯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說讓你把學校交出來，我是讓你改變一下思路。

　　怎麼改變？

　　你沒有發現，社會的要求在變嗎？過去只有一個標準，就是高考的升學率，現在開始講素質教育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素質教育只是喊，有誰在真正重視素質教育？素質教育能解決孩子上大學的問題嗎？能解決孩子的就業問題嗎？

　　佟校長說：我只是說，社會開始講素質教育了。

　　只要現有的高考模式不改變，社會對教育的要求就不會改變。素質教育就不可能真正推開。衡量學校水準的，還是升學率，即使上面不這麼衡量，家長也得這麼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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