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如羊(33)_阿寧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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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張臉從眼前閃過，各式各樣的表情，五顏六色的服裝。每一個人的表情都跟校長的工作有關，至少在鄺校長看來是有關的。

　　這是鄺校長最愜意的時刻，每天清晨站在大門口看著師生們進校。有些領導這麼做，是為了抓考勤，對遲到的員工形成壓力。鄺校長不是。他覺得自己是個家長，學生、老師，都是家庭的一員。這跟當領導不是一回事。領導可以調走，今天在這兒當領導，明天到那兒當領導。家長不會調走，最起碼他自己不會要求調走。

　　去年，市委主要領導找他談話，提拔他當市教育局局長。他婉言謝絕了。他說：能把一個學校搞好，我已經滿足。我還是做點兒實際工作吧。

　　這使後來接任的局長，對他非常尊重。現在，很少有只為做事，不為升遷的領導。局長說：你是我的榜樣。

　　他說：我有自知之明，我只適合當一個家長。

　　當一個家長也不容易。學校建設新校區花了三個億，除了上面撥款和學校籌措，現在仍然欠銀行貸款一億三千萬，學校每年收到的學費勉強夠還利息，上面還仍然再三強調，不能多收費。只要有一個家長給報紙上寫一封信，就有一大串監管部門來調查。

　　還有人說他在工程中收受了幾百萬賄賂，省、市紀委領導都曾找他談過話。他說：你們可以派調查組來，學校所有來往的帳目，你們都可以查。跟我們打交道的建築公司，你們隨便瞭解。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把調查結果在全校大會上公佈出來。

　　他有這個自信。工程招投標，他是委託城建部門搞的。最後決定中標者時，主管文教的副市長給他打過電話，他說：謝謝領導關心，招標的事我都靠給城建局招標辦了，您要有合適的公司就給他們打電話，我絕對沒有意見。

　　一個副市長給建築公司拉活兒，顯然不正常。但他不擋。他能保證自己不貪，不占，不受賄，卻不打算為此得罪人。這其實也是一種腐敗。不過，他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夠好了。他這個位置得罪不起人。

　　一億多的貸款沉甸甸的，一直壓在他心裡。有時他看著現代化的新校園，心裡非常美，是他把學校建成這樣的，這就是領導人決策的作用。去年，他除了歸還銀行利息，還多還了四百萬貸款。他在全校大會上提倡過緊日子，帶頭把自己的獎金降了下來，老師們的獎金沒降，但是他們的收入也沒有增加。

　　現在，老教師每月才掙二千多元，招聘來的教師，有的一個月掙八九百塊。他對這些老師說：你們不要看別處掙得多，你們現在是長本事的時候，有了能力將來才能掙錢。要把眼光放遠點兒，從眼前做起，從腳下做起，先當一個好教師。

　　實際上，是教師們用自己的低收益，換取了學校將來的發展，他在默默地感謝他們。去年有一個機會，可以把學校原來的老校區賣掉，歸還銀行九千萬貸款。他猶豫了一陣子，沒有下決心。現在看來，這個決定對了。今年，老校區能賣一億二，他仍然沒有賣。他把老校區租給了一個私立學校，每年租金將近一千萬，加上房地產上漲，他每年在老校區的收益能到三千萬。

　　這就是家長，家長得讓大家過好日子。他想，早晚有一天，他要讓學校的骨幹教師每月掙到五千塊，要做到這一步，就得讓學校的升學率提高，再提高。升學率上去，可以把周圍各縣的優秀學生吸引過來，甚至把外市、外省的學生吸引來。吸引的學生越多，生源品質越好，收取的費用就越多。

　　不是說要講政治嗎？升學率就是政治，最大的政治。不是說發展是硬道理嗎？升學率就是發展，最硬的道理。不是說，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嗎？升學率就是錢。沒了升學率，誰還來你這兒上學，你還收誰的學費？

　　為了升學率，他做了一些對不起老師的事。周老師是全市有名的老師，她想讓兒子來上學，他沒有答應。他不是不重視周老師，是不敢答應。學校裡有多少老師，一個老師進一個差生，是多少差生？平均分數得下來多少？有一些領導的孩子他收下了，他不願意收，但是不敢不收。學校在這個社會上求別的單位的事兒多了。他得罪不起領導，只能犧牲老師們。

　　他心裡難受。這就是一個家長的難受，每一個成員的委屈都在他心裡。他沒有辦法。可是，老師們不理解他。越來越多的老師有意見，有一些老師要求調走，有一些老師生了病。最讓人擔心的是學生們。

　　他是七七級的大學生，那時的學生多刻苦呵，無論多苦都沒有怨言，大家都在拼命學習。那時有個詞兒叫拼搏。現在的學生都是獨生子女，在這麼好的教學環境裡，一苦就不幹。一個學生跳了樓，兩個學生離家出走。全市的目光都集中在這裡，這就是壓力！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要頂住，一定要頂住。越是難，越是壓力大，越是要抓教學品質。自己軟一點兒，下面感覺到了就要軟一大片。

　　這個時候，他更要站在校門口，把腰杆兒挺得直直的，面帶笑容，讓每一個老師、學生感受到他的力量。他朝老師們點頭致意：魏老師，你來得真早呵！……韓老師，身體好點兒了嗎？……段老師，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很快就會落實。

　　他覺得老師們雖然朝他客氣著，心裡卻在懷疑：他能撐得下去嗎？學生們明顯有些無精打采，王立業和戴軍的失蹤對師生們的影響是看不見的，無法估量。他知道有一些人對他的管理方法持懷疑態度，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話。

　　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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