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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李凡說:厚就是厚道。比如兩個男人下棋,都是想讓對方輸。打牌,也是想讓對方輸。只有喝酒,是想讓對方多喝,喝舒服。下棋是你贏我,我贏你。喝酒是你讓我,我讓你。喝酒的人,越喝感情越好。這就叫厚。

  王立業覺得他跟李凡越來越好。酒真是奇妙的東西,剛才他們還在懷疑這個人,現在覺得他每一句話都那麼入耳。他們一下子就厚了。

  李凡說:我這個人呵,就是命不好。我小時候家裡最窮。那時候我們一大家人就我爸一個人掙錢。誰能喝得起酒?連飯都吃不飽。你們知道嗎?我小時候都吃過一風吹。

  什麼叫一風吹?

  一風吹就是把玉米麵和榆樹葉團在一起,上鍋蒸。蒸熟了以後小心地放到嘴裡,要是不小心讓風一吹,就散了。

  兩個孩子覺得他非常神奇,非常偉大。他們很嚮往吃一風吹的生活。

  李凡說:改革開放後我們家才好過了點兒。後來我成了家,接著又離了婚。我老婆把我的孩子帶走了。我現在都快五十的人了,身邊沒有孩子。我認識的一個人說,他的孩子怎麼讓他生氣。我跟他說,我想生氣,身邊連個氣我的人也沒有呵,你們好歹還有個氣的人呢。

  他流了淚。

  兩個孩子看著他,又互相看了看。他們沒見過一個成年男人跟孩子說這麼多心裡話,更沒見過他們流淚。李凡喝了酒,酒讓他忘了場合,也忘了身份。他哭得連鼻涕都流到嘴裡了。

  他說:你們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立業呀,我為什麼願意到你家去,就是為了看見你!我看見你一天天長大,心裡就想,我的孩子也該這麼高了。看見你讓你媽生氣,我就想,我那孩子也會讓他媽生氣了吧?看見你懂事,我就想,我那孩子要是也這麼懂事就好了。我去你們家,就是為了多看你幾眼。

  王立業以前不相信他的話。他清楚地記得,這個人在他家裡只盯著他媽,有時還支使他出去買東西:去,給你媽買袋兒醋去。他那時雖然小,卻知道這是想把他支出去,他看著他媽的眼睛。他媽不幹。他媽說:算了,今天不用買了。

  他在家裡一步不落地跟著他媽。他雖然小,卻明白這人在打他媽的主意。他也知道他媽喜歡他的保護。現在他喝了酒,就願意相信這個人。相信這人是因為喜歡他才到他家去的,這就是酒的作用,酒真是越喝越厚呵。

  可是,他覺得頭暈得厲害。他問:暈就是醉了吧?

  李凡說:暈不是醉。醉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醉了的人都胡說八道。暈是醉之前喝舒服了的狀態。喝酒美就美在這個暈乎勁兒上。不過,你們要是覺得暈,就別再喝了。

  戴軍說:我沒暈,還能喝。

  王立業說:我也能喝。

  李凡說:別喝了,別喝了。真喝醉了你媽該說我了。我一個當叔叔的怎麼能讓你喝醉了呢。來,你們多吃點兒菜。

  他把一個雞大腿撕下來,遞給王立業,又遞給戴軍一塊火腿腸。然後說:我跟你們說了這麼多,你們也跟我說說吧。你們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你媽已經找了你好幾天了。

  兩個孩子都低了頭:我們想黃宇佳。

  李凡想起來了,是那個跳了樓的孩子。陳冰溪曾經跟他說過,是王立業一個班的,這件事在市里影響挺大。

  黃宇佳為什麼要跳樓?李凡問。

  我們也不知道。王立業說。

  戴軍說:他說過他想到田野裡,看一看藍天,看一看白雲,看一看綠色的田野。我們也想,我們再也不想看那些課本了。

  還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我們真是做夠了。王立業說。那天晚上,我們躺在玉米地裡睡的。真舒服。我們還聽見了青蛙叫。早晨起來,我們還看見了霞光。霞光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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