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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坐在芊子身邊,她遲緩的目光盯著天花板很久沒有動一下。她會忘了我嗎?

  這時她像感應到我的想法,轉過頭,抬起手摸我臉。輕輕地問:"你為什麼哭了?難過嗎?"

  我抓住她手搖頭:"我不難過,見到你我太高興,笑還來不及。"

  "這就是喜極而泣?"說著她把沾了淚水的手指放在唇邊,神情似不諳世事的孩子,"原來高興的眼淚也是苦味的。"

  一旁削蘋果的吳英也忍不住啜泣。

  我問:"芊子,你是否記得我是誰?"

  "你?"她不可思議,"當然記得,你是遊永,是我的大恩人。"

  不管我是她什麼,她知道我是遊永,已經應該滿足。

  "那如果,有一天你忘記了怎麼辦?"

  "忘記?"她眼睛又飄向天花板去,"有時候我會忽然記不起我名字,有時候我會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地,有時候我覺得腦袋忽然空白。我是否會失憶?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忘記你們,不想忘記我是誰。"

  吳英已經握不住蘋果。

  她過來趴在芊子身上,泣不成聲:"不會姐姐,你不會忘記我們,我們也不會忘記你。應該被忘記的是過去。"

  芊子撫順吳英的頭髮,蒼白一笑說:"對,應該忘記的是過去。"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芊子的皮膚,幾近透明。我有種錯覺,她將要變成白色的天使,遠遠飛離人間。

  出院的時候芊子已經可以自如走動。

  在這之前,有近半年的時間裡公司一切瑣碎事物都交由副經理處理,只有較重要事情才向我彙報決策。但是這位經理並不十分可信,公司帳目在他管理下越來越雜亂,甚至有財務會計私下告訴我副經理挪用公款。我認識到事態嚴重,考慮了一夜後決定重新收回公司一干大小事宜的所有權力。

  我告訴芊子,未來的日子我會有很多公務要忙,不能像她住院期間那樣陪伴。她搖搖頭:"沒關係,我可以照顧自己。"

  我微笑。人經歷過種種磨難會變得安靜、懂事、乖順。芊子已經在磨難中褪去了孩子氣的調皮和任性。

  人隨著心理年齡的增長也會開始信奉宗教,芊子也開始對宗教感興趣。她有時候問我:"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是為了贖罪嗎?可是這一世我又為不潔的靈魂增添了罪孽,我一定會下到第十八層地獄,被縛在冰山上受酷刑。"

  說完鬱鬱地繼續看天。

  我憐惜道:"不會,你已經被原諒,應該升入天堂。"

  "你總是對我這樣好。可經書上說,主必照各人的行為報應各人。我不埋怨。"

  "不,經書也說,人類做惡做善都不應由人類負責,應該都是上帝來負責。"

  她輕輕一笑:"我願為自己負責。"

  她說得對,人人都要為自己負責。很多人都該學纖弱的芊子,不把過失推於上帝。

  有一日我回到家中,芊子垂著頭坐在椅子裡。

  見我回家她捧著《聖經》走過來,著急道:"請把我的名字寫在這裡。"

  我睜大眼睛,抓住她雙肩,生怕她會飛走。

  "芊子,你怎麼了?"

  "有一會兒我幾乎想不起名字,所以,請你把游永、吳英、芊子全寫在《聖經》上面。"她失神地看著我,"我很害怕。"

  我心刺痛,但仍找出筆,寫下三個名字。

  此時有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於是問:"芊子,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

  "童童?"她眼中的光亮找了回來。

  "說一說,他是怎樣的孩子?"

  我想在芊子失去所有記憶以前知道我的兒子是什麼樣的小孩,頑皮還是乖巧,聰明還是安靜?

  可是芊子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好像進入一場噩夢般,大叫起來:"是我害死了童童,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是我,全是我的錯……"

  她不斷重複這句話,抱頭蹲到地上,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

  然後她開始在屋子裡奔竄,花木被推倒,摔碎,一陣劈啪亂響和刺耳尖叫過後,她縮在屋子角落,不肯站起來。

  我把她抱在懷中,她頭腦不清,垂淚自語著:"怎樣才可以洗清我的罪過?我要贖罪……"

  那夜也像這個夜晚一樣,雷雨交加。

  我哄她睡下後,已經累到全身癱軟。我倒在隔壁房間的床上仍用心聽著她的聲響,但漸漸眼皮打架進入睡眠。

  早上醒來,我去看她。屋子空著,床上留有一封書信。

  她簡單寫道:遊永,我要去贖我的罪過,請不要擔心。希望你找到一個好女子,同她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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