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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他熟練的希臘語也尚在學習?大概他懂的定義等同我的精通,尚在學習的定義等同我的熟練運用。

  遊永一邊找出卡拉揚的專集一邊向我解釋:"看,唱片編號的格式明顯不同。"

  那副認真的神情竟使他整個人熠熠生輝。這就是游永,他在意每一個細節,也因這些細節趨於完美。

  他有一間不算寬敞的畫室,但整面玻璃牆使室內光線充足明亮。室內高高低低掛滿油畫水彩和素描。風景、人物是出自一人之手。我恍恍然站在畫中,道:"全是你大作?"

  他指著畫架上未完成的一副:"這是窗外風景,像不像?"

  我看了半天搖頭道:"不像,你的線條更抽象色彩更濃烈,有幾分印象派的意思。"他面帶微笑知我懂得欣賞。

  我盯著高處一幅小畫,風景甚是眼熟。隨口問:"是不是我們住的聖特裡尼島落日?"

  他兩眼放光,顯然視我為知音了:"是的,你認出來了。這幅是十二年前所做。"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我在做什麼?仍是一個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

  他忽然興致大發,拿起畫筆小心地再添上幾道色彩,然後退開去盯著這副作品思考。

  我笑:"這位謹慎的實業家,但做畫家太不夠格。"

  "哦?"他挑起眉毛看我。

  "少了一分瀟灑和隨意。藝術應是精心雕琢和渾然天成的結合體。"

  他隨即瀟灑道:"怎麼樣?有沒有興趣留下筆跡?"

  於是他幫我調色,為我解釋他的光影美學。揮毫完畢,我的閒散格調與他的精緻畫風合而為一,反而別有一種風情。他滿意地笑道:"這就是我要的,再接再厲。"標準的遊永式表揚。

  他領我去餐廳休息,他說:"臥室只有一床一櫃,沒什麼好參觀。今天我要做主廚為我這個稀客燒幾樣拿手好菜。"

  我大喜:"原來我老闆是全能型好男人,簡直成為我心目中崇拜的神。"

  這次他不謙虛了,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齒:"原來我秘書是藏而不露的馬屁精。"

  我主動打下手,切切洗洗也忙了半個多小時,然後坐在桌邊等魚蝦蔬菜們變成無敵美味。香煎?糖醋?還是清蒸?我幻想無窮。但他的成果竟然是一盤番茄炒蛋、一份蔬菜海鮮沙拉、一鍋米飯外加蘑菇濃湯,湯料還是超市里買的現成的。家常得可以,簡單得可以。

  我的希望大大落空,看來他並不是全能。果然對凡事都不可抱著太大希望,否則跌得更重。

  "早知應由我做主廚,可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餐。"我埋怨。

  他仍得意於他的作品:"你嘗一嘗再說,我的菜營養豐富,樣貌平凡但健康美味,勝在內容。"

  話裡頗有深意。

  我從未遇過這樣一個男人。他深奧得如一個謎;博學得如一本書;內斂得如一片湖。他給人的感覺是高貴淩雲的,但他又不張揚,他曾說自己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這四字在他口中變成了一種分量。人貴在自知。

  "你的家人不住這裡?"我好奇道。

  他拋開在外用餐的禮節,邊吃邊講:"他們定居國外,偶爾回來也不住我家。一年裡至多來做客一次。"

  "客廳的一桌兩椅子就是為他們的偶爾回來所準備吧。"我同他開一個玩笑。

  他竟點頭:"正是。"仿佛這是正常事。他不止同人群疏遠也同親人疏遠,我更加好奇地看著他。

  他為我解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身上流著四種血統的血液?母親是純正中國人,父親兼收猶太、法國、希臘血統。我像母親多一些。"

  "希臘?"

  "是的,小時候曾在雅典生活,所以學得標準當地語言,但是只會說不能讀。中文來自母親,法語來自父親,英文來自學校。中學畢業那年隨母親返鄉愛上了這裡,在此攻讀大學,念中國古文學。畢業後安家落戶,開辦事業,算來到此有十六年之久。父母事業繁忙無暇顧及我,漸漸疏遠。另外我今年三十有四,從小學畫沒放棄過。還有什麼疑問?"

  一切真相大白,他並不是我想像中的神,際遇好于常人而已。我始料不及,聽得目瞪口呆。

  想來人們崇拜偶像既是這樣。只看到的光鮮亮麗面便誤以為他們是神人,殊不知他們其實是際遇好于常人的凡夫,他們也有許多眾人不曾見到的瑕疵。

  當然不可否認,遊永的閱歷雖聽起來順水推舟般簡單,但成長過程中他必是下了許多苦功才造就今天的風度。人的造詣一分靠天才,二分靠運氣,剩下七分全靠用功。而嚴謹之人往往是用功型。

  "半年前我做夢也想不到會遇見你這樣閱歷奇特的人。"我感歎。

  他哈哈大笑:"也許你早遇過比我更奇特的人,只是不甚瞭解,故沒有察覺。"

  說的是,如果沒有希臘之旅,沒有今天,他在我心中也許永遠只是個嚴苛的老闆。人之複雜,必須等瞭解過後才有結論。但我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點頭之交,小部分朋友也不見得瞭解,只有那麼一兩個可以視為知己的,能夠成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這就決定了我們對周圍世界的瞭解常常是狹隘的。

  而我們生活中美的人與事物不是沒有,他們存在過,但你的眼睛錯失了它們無緣得見;也許它們還存在著,但有待你用心去發現。

  我想到許劍、李嫻、磊子、譚盈,想到蕭朋、熊岩,還有傑克的主人,還有幾個交往過的男人和很多同學、很多室友、很多一面之緣的朋友。

  我想他們身上一定也藏有許多我沒看到的優點和缺點,等歲月來檢驗。

  忽然間我很想知道這些在我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都過得好不好,磊子過得好不好,譚盈過得好不好。

  再三猶豫之後,我終於撥通磊子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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