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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老李,老李是什麼人?我相信赤腳醫生老李受過的苦難比我要多得多,李大和李二也如此,但我並不想詢問他們的過去,過去的就過去了,知道了也是過去了。從老李的文化程度和思想深度來看,我覺得他並不亞于大學裡的老師,他賦予我的一些認識是我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他給了我一把開啟新生活的鑰匙,但是這扇門必須由我自己用力地推開。

  我聽見夜晚有人在唱歌,歌聲清脆高亢,嘩嘩地伴著水聲,是李二在冰冷的大殿前洗澡。那個從狼窩裡撿出來的孩子。

  「尕好酒啊尕好花啊藏在尕妹妹的心窩窩裡呦,尕哥哥的淚蛋蛋串串落呦!」

  平時一聲不吭的李二在夜晚變成了一個歌者,唱著山裡的夜歌,讓我一個夜晚未眠。我不再抱怨;不再後悔;不再驚慌;不再猶豫,我做了一個決定,堅持住自己所有的原則,勇敢地在現實中生活下去。

  蝴蝶的蘇醒期

  我決定離開的那天是個大風天。上山時還是烈日炎炎的夏天,現在我不得不穿上背囊裡的羽絨外套來抵禦寒冷。那陣子我正在猶豫是否該離開,在找大衣的時候看到背囊裡很久沒有開機的電話,輕輕一按,手機螢幕閃爍著藍光,沒有半格信號。

  我轉遍整個道觀,終於在菜地裡找到一塊地方,在那裡手機有了一格信號。只是十分鐘的時間,我收到了六十多條短信。其中四十多條是父親發給我的,剩下的是王涔涔發來的。

  兒子你在哪裡?怎麼不來個電話?

  兒子你怎麼了?沒事情吧?接到短信請回答。

  兒子你媽急哭了請速回電話。

  ……

  兒子我們收到你的信,才放心了一些,有空給家裡打電話。

  兒子,我們又收到你的信了,趙染的事情我們聽說了,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談談。

  兒子,天氣冷了,你在外面要多注意身體,多穿衣服。

  ……

  看完這些短信,我的心緊緊繃了起來,沮喪萬分。從全域看這件事情,從前的我並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我只顧自己的感受,從來沒有想過父母的擔憂。我忽然覺得自己太過自私,我不該讓他們擔心,而事實是我的確讓他們太過擔心。

  我對老李說我要走的時候他正在廂房裡熬藥,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低頭熬藥,我聽見他不緊不慢地問:「什麼時候?」

  「隨時,越快越好。」

  老李用白毛巾擦了擦手,眉頭皺了皺,點上一根煙,說:「今天晚了,明天吧。「我點點頭。當天晚上老李帶著李大和李二下廚做了頓極豐盛的晚餐,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喝光了三壇燒刀子。老李坐在冰冷的大青石板上,嘟囔著:「涼得很呢。」他揉著屁股顫悠悠地端著酒喝,我懷疑他是腰疼,李大從廂房裡拿出塊雨布給他墊在屁股底下。老李費力地點上煙,又給我倒了一大碗酒,我接過幾口喝完了。我的舌頭已經習慣了燒刀子沖人的辣味,趨於麻木。三個酒罈子斜斜地躺在旁邊,我抽著煙,迷糊著咳嗽了一會,竟然坐著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大亮。我像個死人一樣冰涼,雙腿都已經麻木,早晨的霧和風緊緊包裹著我們。沒一會太陽升起來了,我知道我該走了。

  陽光暖融融地射下來,老李和他的兩個徒弟也從地上緩緩爬起。他們看見我背著包站在大殿門口,眼睛就完全睜開了。我慢慢走到他們面前,說:「我走了。」我又說,「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我這麼多幫助。」我看著老李,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我從包裡掏出一條紅塔山,塞到他粗糙的手裡,和他擁抱。他的肩膀又厚又實,像一塊結實的山岩。我又和李大、李二握了握手,走到道觀的大門前,轉身對他們招手,李大和李二也沖我招手,老李還站在原地盯著我,目光裡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含義。我緩緩向前走了一步,臉還是朝著他的,右腳踩在一塊尖銳的小石頭上,硌得腳底鑽心的痛。我扭過頭來,看清楚腳下的路,大步走出了道觀。

  走到半山腰,我聽見有人在山頂唱歌。風聲過後,老李三人的聲音灌滿了山谷。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老李的聲音像支突兀的箭從三人的混和聲中鑽了出來,「尕哥哥你慢慢走,朵朵花瓣瓣是等你的人兒……」走著走著,我覺得整個山谷都亮了起來,花在發光,樹在發光,石頭在發光,大片大片的白蝴蝶像雪一樣轟起來,映得整個山谷明晃晃的。李家人的聲音繞著山飛啊飛,喊著山,白蝴蝶們讓整個山谷如同銅鏡般明亮。我被石頭紮過的右腳很疼,走著走著我就哭了,默默地,眼淚順著臉頰滾下來,滾到山路上濺起一點塵土,我想可能是腳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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