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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女家屬們在一旁哭,女清潔工還在剪著瓶蓋,沒事兒人似的勸說掉眼淚的家屬想開點兒,別上火,哭聲和她幹活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別的病房的家屬端著盛著大小便的各種器皿,艱難地在人群中穿梭,舉著在家屬的頭頂上走過,已經沒人關心他們手裡的東西會不會灑在自己身上。廁所該打掃了,裡面的味道飄出來,也沒人計較了,面對死亡,清新的空氣不那麼重要了。

  壽衣店的人來了,抽著煙,表情平靜,不慌不忙,聽完家屬的囑咐,掐了煙,進了病房。

  家屬們等待著,又陸續有更多的家屬接到電話後趕來,病房門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潔工在水房裡和一個來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鬧著,蠻橫但飽含蜜意,讓人羡慕。這時候作為病人的家屬,你會覺得,健康,比擁有什麼好職業、好名望更重要。只要還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爺被穿好衣服,從病房推了出來,蓋著一塊黃色的布,露出一雙腳,穿著布鞋。這雙腳曾踏著自行車帶何小兵四處遊玩,曾走著去何小兵學校給他送吃的。如今,這雙腳再也不能動彈了。

  哭聲四起。

  何小兵這時候意識到,姥爺實實在在地沒了。

  姥爺的去世,留下了許多讓活著的人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義務,最後一項還是吃飯。

  飯館的大廳坐滿了一桌桌的人,嗑著瓜子,抽著煙,等著上菜,並表現出疲態,講述自己多少天沒睡好覺了,陪護了多長的時間。很快他們的嘴就被上來的菜堵住了,特別是剛才哭得差點兒咽氣的人,到了這個時候表現得格外生龍活虎,飯量特別大,似乎是在補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見面的熟人和親人,開始乾杯了,並不急於下午還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裡,只要打個電話,說有喜酒要喝,或者誰沒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無論單位有多重要的事兒,當然也不會有太重要的事兒,在這裡沒什麼事兒能重要過婚喪嫁娶。

  何小兵因為沒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飽便離席了。還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車去姥爺家說事兒,何小兵沒走太遠,在飯館附近轉悠。心裡在想,自己從此以後就沒有姥爺了,那種隔代的親情的歸宿沒有了,可怎麼辦?想來想去,覺得也只有面對,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但面對的時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掌握。

  人們終於吃完了,叼著牙籤,大搖大擺地出了飯館。何小兵這時候突然發現,在他回來以後的這幾天裡,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樓下,這麼多年過去了,社區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樓體更陳舊了。不知道現在管理社區的是物業還是居委會,還在出著黑板報,上面用各種顏色的粉筆寫著當月的時事大事和當季的健康飲食療法,文字邊緣,是一串串S形曲線和幾何圖形構成花邊,散發著揮之不去的小城市氣息。

  進了家,何小兵說了一句「我困了」,便進了自己那屋,沒再出來。這屋已經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牆上的那些搖滾海報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碩大的中國結,書桌上的那些磁帶不見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裡還是處理了,只有床還是那張床。

  何小兵的媽來叫何小兵,讓他出來有話說。何小兵已經躺下,說太累了,有事兒明天再說,然後翻了一個身,臉沖牆,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媽只得退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沒有睡著,聽見屋外父母的談話,何建國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媽不讓,何建國只好打開電視,嗑著瓜子,不停地換著頻道,最後停在一個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裡,能想像到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飯,把碗刷了,坐在電視機前,無論節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覺的時間到了,期間要嗑幾兩瓜子,換幾個坐臥的姿勢,嘮幾句閒話,然後洗漱,檢查門窗是否關好,上床睡覺。不僅他們這代人如此,或許王大偉和他媳婦也將過這樣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視這樣的生活,同時也羡慕這樣的生活,至少他們還能安心地坐在電視機前,而他,已經無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這樣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來,屋裡沒人,早飯擺在桌上,何小兵剝了一個雞蛋,塞進嘴裡,躺在沙發上吃。旁邊放著一本複印的書,是何小兵他媽看的,是某傳銷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後不甘寂寞,總想再幹點兒什麼,經朋友介紹,接觸了這事兒,拿了點兒資料先看著。

  何小兵翻了翻,這是一本給人洗腦的書,裡面盡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論上成立的名人警句,並把一些但凡有點兒社會經驗就能分辨出的謬論當成真理讓你相信,其中已經滲透了讓你付出金錢並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自然明瞭;不明白怎麼回事兒的人,便會信以為真。人的認識水準在這時起了作用,水準有限的人,願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腦袋裡沒東西,就會被這些東西填滿。他們打著讓你身體健康、家庭幸福、收穫財富的旗號,這三件事情不會讓任何人拒絕,於是那些水準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號稱能實現這三件事情的荒謬理論並付諸實踐。

  何小兵寧可讓她媽閑著也不願讓她做這種事情,出屋把書扔進垃圾道。

  吃了沒兩口飯,何建國開門見山:「你在北京靠什麼活呢?」

  「上班。」何小兵眼睛盯著電視。

  「上什麼班?」何建國看著盤子裡的菜。

  「上能養活自己的班!」

  「要是你姥爺不出事兒,你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了,也不跟家裡聯繫?」

  「你不也一直不跟我聯繫嗎?」

  「我們聯繫你了,是你拒絕和我們聯繫,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需要家庭的溫情嗎?」

  「現在我回來了,你想讓我怎麼著啊?」

  「我不想讓你怎麼著,你對退學這事兒後不後悔?」

  「都哪輩子的事兒了,不用提了。」

  「看來你還是後悔了。」

  「我困了。」何小兵啼裡禿嚕吃完了一碗菜湯兒泡的飯,嘴裡還沒嚼乾淨就起身離桌,進了自己屋。

  何建國放下筷子,跟了進去:「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你長大了,對生活該有成熟的認識了,想從你嘴裡聽到一些你對社會的看法,但是你讓我失望了,除了'我困了',我就沒聽你說過別的。」

  「我都困了,你想讓我說什麼,要不然你在這兒坐著,一會兒聽我說夢話。」何小兵躺在床上。

  「你很讓我和你媽失望!」何建國留下一句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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