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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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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兵對著路邊的一棵樹尿了起來,何建國看了一眼,坐在車裡等著。多年未見的父子,就這樣完成了他們相見後的第一次對話。 尿完,何小兵上了車,坐在後排,何建國坐在前排,誰也沒再說話。何小兵從背後觀察著何建國,雖然看不到任何細節,只有一個剪影,但這個輪廓已經顯出了老態。見到父親,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遠,怕靠得太近反而顯得更遠,所以他半天沒想出該跟何建國說點兒什麼。何小兵以為何建國會問他在北京的情況,但是何建國沒有問,車廂裡只聽得見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父子關係變得很奇怪,不像從前了,原來即使針鋒相對也毫不見外,什麼話都能直接說出來,哪怕是刺激或傷害到對方也不往心裡去,現在卻誰都不敢接近誰,好像對方隨時都要爆炸。 何建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為了調節氣氛,他和計程車司機聊起天來,所談內容是典型的沒話找話。 何小兵聽著何建國和計程車司機的對話,也不知怎麼著,第一次覺得老家話那麼難聽。 醫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尷尬,轉瞬便被面對病人的悲傷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國後面,到了姥爺所在的病房門口,何小兵的媽和姨等人正坐在門口守著。病房需要無菌的環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視。 「怎麼樣了?」何小兵問。 「大夫說隨時都有可能不行,我們已經給姥爺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媽說。 聽到這話,何小兵腦袋「嗡」的一下,他在來的路上就一再叮囑自己,千萬別哭。他強忍著。 「讓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麼長時間車了,怪累的!」這是何小兵的姨在說話。 「不累,我在這兒待會兒。」何小兵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天已經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無精打采的,誰也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靠著牆,偶爾喝一口水,隨時等待著各種消息傳來。 雖然表面安靜,每個人的心裡卻並不安靜。 窗外已經大亮,樓道的燈滅了,樓層漸漸熱鬧起來,病人的家屬也多了,擠滿樓道。護士們戴著口罩,露出一雙雙冰冷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著。到了九點,大夫開始查房,家屬們站起來,等待著大夫從病房帶出的消息。 「你們給弄點兒吃的。」大夫出來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 「是見好了嗎?」家屬滿懷憧憬地問。 「還那樣。」 「能吃東西了還不是見好嗎?」 「都多長時間沒進食了,好不好都得吃點兒,給熬點兒粥,弄爛糊點兒,回頭讓護士給打進去。」大夫說完進了下一個病房,家屬無法從他的嘴裡多得到一個字。 家屬們開始分工,誰回家熬粥,誰去上班,誰繼續守著,因為大夫說讓病人喝點兒粥而盲目樂觀起來。這種情緒慢慢擴散,剛才在現場的人,把情況加以主觀描述,告訴才來替班的人,後者又加以渲染轉告給更晚到的人。於是,情況變成姥爺的病情好轉了。 大夫視察完所有病房,準備回辦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問他:「我姥爺能吃肉嗎?」 大夫一笑:「病人現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門口。 病房已經住滿了,很多新來的病人沒床位,就在樓道搭建了臨時床位,把樓道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護士給新來的病人輸著液,家屬們從她身邊走來走去,一會兒上趟廁所,一會兒打個電話,護士不耐煩了:「別碰我,紮偏了可不賴我啊!」 面對纏著一腦袋紗布的病人,護士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她們在飽覽群病後擁有了一顆堅硬的心。 單位的人來看姥爺了,兩個臨時工抱著一箱子礦泉水、速食麵、麵包、火腿腸、水果等物,跟在一個正式工後面,把東西交給家屬。正式工說:「聽說老同志病了,我們來看看。」 其中一個家屬說:「我爸不缺這些東西,單位給他漲點兒工資什麼都有了,別的單位都漲了,就你們單位,還那樣!」 「這事兒不是我說了算的,我的工資也沒漲,上面的規矩死性兒!」正式工看了一眼帶來的東西說,「就誰家有個什麼事兒這方面能靈活點兒。」 單位的人坐下說了幾句慰問家屬的話,然後就告辭了,說有情況再通知他們。 家屬之間開始聊天了,陸陸續續又來了很多關係比較遠、非直系的親屬,相互間熱情友好地打招呼,與其說是來看望病人,不如說是一次病人家屬們的聚會。他們聊起孩子的婚事,要説明介紹對象,被説明方頓時來了精神:「多大了,屬什麼的,在哪上班,手機裡有照片嗎?」 病房旁邊是水房和衛生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正在水房門口幹著活兒,已經和家屬們混熟了,邊參與聊天,邊忙乎著。她把用完的輸液瓶瓶口的鋁圈剪下來,歸成一堆兒,拔掉橡膠塞,歸成一堆兒,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兒,三樣兒,分開賣錢。 剪刀剪開、鋁蓋兒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帶出一串清脆的聲響。在一堆空瓶中,混跡著一個沒輸完的瓶子,清潔工剪開鋁蓋兒,拔掉塞子,倒掉液體,空瓶歸堆兒,動作熟練,一氣呵成。 「這怎麼還剩半瓶沒輸完啊?」家屬問。 「輸一半好了唄,或者輸一半人沒了唄!」清潔工不以為然地說著,多一個瓶子,比少一個人,對她更重要。 眾人呵呵一笑,繼續找話題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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