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跟誰較勁 | 上頁 下頁


  夏天過了,天漸漸涼快下來,何小兵的耳邊又多了一種聲音,蛐蛐叫。他和王大偉每年都要鬥蛐蛐,兩人有時分頭、有時一起去抓蛐蛐,隔三差五就要掐一掐,輸了的人經常背著另一個人,深夜打著手電筒去鐵路邊、河邊乃至墓地裡——聽說這裡的蛐蛐是吃死人肉長大的,驍勇善戰,看見別的蛐蛐,就恨不得給吃了——去抓壯丁,然後喂它們辣椒、大蒜、洋蔥,把它們培養成性情暴烈的蛐蛐,將挽回顏面的希望寄託在這些新兵的身上。這個季節,秋高氣爽,氣候乾燥,點火也容易,何小兵他們經常在河邊生一堆火,弄點兒吃的來烤,有的是他們從家裡偷來的肉,有的是從河邊地裡順的別人種的老玉米,還有剛剛打下來的鳥——王大偉他爸有把氣槍,王大偉經常偷出來打鳥,沒鳥的時候,就打別人家的鴿子。烤鳥的時候,他們也不拔毛,而是和一堆泥,抹在鳥上,直到把鳥包得嚴嚴實實儼然一個土豆,然後扔進火堆裡。等待的時候,他們也不甘寂寞,挽起褲子蹚進河裡摸蛤蜊,看看能不能給燒烤添一道海鮮,但多數時候摸不到,卻經常摸出一隻高跟鞋或一塊不知何種動物哪個部位的骨頭什麼的。有一回何小兵弄濕了褲子,便脫下,找根兒木棍挑著烤,烤著烤著幹別的去了,回來的時候發現褲子沒了,問誰給藏起來了,都說沒有,這時候發現火燒得特別旺,原來褲子被烤著了,掉進火裡。一想家裡的鑰匙還在褲子兜裡呢,便趕緊從火堆裡扒拉鑰匙。鑰匙扒拉出來了,鋁的已經變形,銅的沒變,但顏色變黑了。一想回家又要挨何建國罵了,何小兵很沮喪,但沮喪很快就被即將烤熟的鳥沖淡了。一個泥蛋被從火裡掏出來,一敲,碎了,鳥毛也被碎泥粘下來,中間是一個金黃的小裸體,冒著熱氣。因為褲子充當了燃料,何小兵獲得先嘗一口的權利,掰下一個翅膀,放進嘴裡咂了咂,說:「一點兒不好吃,什麼味兒都沒有!」這時候細心的王大偉從兜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驕傲地說:「呵呵,我帶鹽和孜然了。」然後學著新疆人的模樣,把調料正反面撒在鳥上,嘴裡念念有詞:「香香的,辣辣的,不好吃不要錢了啊!」不到十秒鐘,一隻整鳥被瓜分成若干段,在眾人的嘴裡咀嚼著。吃完鳥,一人一泡尿,把火澆滅,各回各家,火堆旁剩下一堆鳥骨頭。

  冬天,河水凍上了,凍冰了有凍冰的玩兒法。抽陀螺,比誰的厲害:有的以小取勝,就一塊錢鋼鏰兒那麼大,抽一鞭子能飛出三十米;有的以大取勝,比盤子還大,兩個人不停地抽才能讓它轉起來;也有的以轉的時間長取勝,抽一下去撒尿,尿完回來,還在轉著;還有的以造型獨特或樣式取勝,用彩筆在陀螺上面畫幾道,轉起來就能呈現出一種美麗的圖案。這季節也可以滑冰,即使沒有冰鞋和冰車,撿兩塊三角鐵,踩在腳下,用鐵釺子紮著冰面也能滑;沒有三角鐵,用竹子片兒也行,只要能滑起來,踩什麼都可以。有時候在放學的路上因為積水恰好有一段狹長的冰,何小兵他們也不肯放過在上面滑一滑的機會,排隊去滑,先是在沒冰的地方助跑,快跑到冰面的時候,突然身體後仰,躺在地上,這時正好身後的書包和冰面接觸,人就躺在書包上滑行,看誰滑得遠,他們管這種玩法兒叫「老頭兒鑽被窩」。

  就這樣,從小學玩兒到初中,又從初中玩兒到高中。最近兩年,何小兵像班裡的很多學生一樣,迷上聽歌——他們對音樂的欣賞和理解程度只能用「聽歌」這個詞形容,如果說「熱愛音樂」,那就像說一個隻會煮面的人說會做飯。但何小兵和班裡大多數人特別是女生聽的歌不一樣,他們聽的是港臺流行歌,而何小兵聽的是搖滾樂,他覺得流行歌太軟綿綿了,裡面少了點兒什麼東西,具體少什麼也說不上來,反正總之是少了點兒,而搖滾樂裡面就有這點兒東西,這一點無需多說,聽搖滾的人都知道。何小兵把零花錢都用來買搖滾磁帶和音樂雜誌了,從高三下半年起,父母就不讓他老往外跑了,他們認為,只要把何小兵關在家裡,他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看書,而且他們每次從門縫偷窺何小兵在幹什麼的時候,都發現他在看書,於是心滿意足了。但是他們不知道,何小兵那張被書擋著的臉上,正戴著耳機,聽著Gun&Roses。他們聽一次就會知道,這麼噪的音樂在耳邊響著,是不可能做好氧化還原反應方程式配平的。

  究竟是搖滾樂的什麼地方吸引了何小兵,他自己也說不清,一開始可能只因為玩兒搖滾的都比較酷,長髮、墨鏡、牛仔褲、皮靴、皮夾克,這些都是男孩子喜歡的。但光有這些也不行,比如迪克牛仔,也符合這種條件,他的歌就沒吸引何小兵,只有那些不僅這樣打扮,也不唱俗歌的人,何小兵才會買他們的專輯。當時,何小兵並不知道何謂搖滾文化,只是覺得,當身上不舒服的時候,聽了這種躁動的音樂,立馬就舒服了。比如當被老師數落了幾句,心裡正氣憤的時候,戴上耳機,這種音樂響起,會頓時覺得挨說並不是個多大的事兒,對老師也藐視起來,不屑和他較量。特別是因為不明白人為什麼非得上學而苦悶的時候,聽聽這種音樂,有助於削減苦悶。戴著耳機,看著那些比你學習好的同學,你會想:考他媽滿分又管個屁用!

  何小兵第一次從心裡對搖滾樂有了觸動,是高二那年的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在學校吃完午飯,無所事事,想睡會兒覺,便來到閱覽室,並不是為了追求安靜的睡覺環境——這裡並不比教室安靜多少,一些低年級的女生在這裡看《讀者》、《女友》、《知音》,邊看邊唧唧喳喳地交流,老師怎麼管也管不住——而是圖這裡涼快。這是一棟解放前的老式建築,房頂很高,夏天陰涼。何小兵從閱覽架上隨手拿了一本雜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趴在桌上,展開雜誌,蓋在腦袋上,開始睡覺。有時候這樣能睡著,直到被下午上課的預備鈴喊醒,從桌上起來,發現流了一桌哈喇子,手被腦袋壓麻。但是這會兒,何小兵就睡不著,他又不願意聽到那些嘀嘀咕咕的聲音,便戴上了耳機,搖滾樂在何小兵的耳邊躁動地響了起來,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聽著聽著,何小兵突然覺得心裡的一扇門被推開了,以前他不曾留意到這還存在著一扇門,推開後,裡面出現一些未曾經歷過的神奇的景象,何小兵還想再多看一眼,但那些景象剛露個頭兒,便消失了,門不知道怎麼就關上了。而這一瞥,讓何小兵心頭一顫,他突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以前他總認為「自我」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他能感受到「自我」的重量了。這一發現,讓何小兵內心充滿歡喜,他覺得生活不再單調乏味了——儘管他所經歷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學校裡的那點事兒,卻足以讓他窒息。何小兵突然覺得生活美好起來,正好這時一束陽光從屋頂敞開的天窗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從此擁有了頑強度過學校這些灰色日子的理由,就像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也許只為了享受每天在視窗短暫經過的一縷陽光,便因此有了在監獄裡堅持下去的決心。

  那時候,何小兵覺得學校就是一座折磨人的迷宮,到處都是老師的辦公室,物理的、化學的、語文的、英語的,政治的,他最怕從這些辦公室門口走過,這些屋子都有一排排明亮的窗戶,擦得一塵不染,能洞悉到窗外的一切。何小兵好幾次從這裡經過時,門都開了,某位老師站在門口說:「你過來一下。」接下來就沒有好事兒了,何小兵不是被問到為什麼沒交作業,就是要求把家長叫過來一趟。

  到了後來,凡是何小兵再經過辦公室,恰好門打開時,何小兵都主動問:「老師,您要找我吧?」他聽不了從老師嘴裡蹦出的那句:「你過來一下。」這句話本身給何小兵帶來的刺激,比後面要發生的事情還大。

  何小兵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早晚都得憋死,但是那天中午他的心被搖滾樂電了一下的那一刻,感受到搖滾樂給他帶來的希望,他相信,這個破鳥籠子是關不住自己的——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即使過了十五,也並不妨礙他享受陽光空氣雨露。

  那天中午的那一瞬間,被何小兵牢牢記在心裡,讓他著迷。他渴望這一瞬間再次出現,希望踏入那個關著神奇景象的大門後,能儘量多待一會兒,而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聽搖滾樂。於是他不知疲倦地購買各種搖滾專輯,省下的生活費都花在這事兒上。

  這種美妙的時刻如期出現了,但每次的時間都很有限,所以,何小兵只有不停地聽,才能更多地感受到這種奇妙時刻。

  在語音教室上英語課的時候,老師在講臺上的卡座裡播放聽力磁帶,全班同學通過各自桌上的耳機收聽,何小兵切斷自己的信號線路,把自己桌上的卡座裡放進搖滾磁帶,戴著高保真耳機,看著講臺上不知道在說什麼的老師——只見嘴巴一張一合——幻想著一幅激動人心的場景:背著吉他,一隻腳撐著地,一隻腳蹬在講臺上,接上音箱,搖頭晃腦一陣狂彈,彈完,一腳踢翻講臺,用吉他砸碎黑板,頭髮一甩:放學!

  聽了一年搖滾後,一個北京的搖滾樂隊來到何小兵所在的這座城市巡演,演出地點在人民劇場。80年代的時候,這座劇場曾做過電影院,全市人民都來這裡看電影,90年代中後期中國電影完蛋了,沒人看了,劇場只好出租給無論是高雅還是通俗只要肯來這裡走穴的演出團體——通常來的都是不高雅的,高雅的來了也沒人看。劇場很大,能裝下四五百人,可是那天來看搖滾演出的人並不多,這個樂隊出過一張專輯,在搖滾圈算有點兒名氣,入座率尚且如此,小兵是逃了晚自習來看的。搖滾樂就是這樣,對某些人很重要,而對另一些人則什麼都不是,沒它日子一樣過得好好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