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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張雯紋住進來一個禮拜,已經光榮地當選為全病房想像力最豐富的小朋友。評審團成員是我們這幾個護士外加陳醫生。至於她和羅小皓小朋友之間的浪漫故事我們都已爛熟於心。因為她的白血病——這個故事已經漸漸有往《藍色生死戀》方向轉移的可能性——這是她的原話。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告訴羅小皓我正在跟媽媽辦移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幹嗎不告訴他?」楊佩問。「那怎麼行?」張雯紋瞪圓了小豆眼,「他知道了會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來看我,我可不願意……」她一臉驕傲,「你們想想,那是生離死別呢!」楊佩愣了一下,「宋天楊,我覺得我是真的老了。」我忍著笑,對張雯紋說:「也別那麼悲觀,我們這兒有好多病人現在都回去上學了。」她不說話,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掃了她的興。

  張雯紋的天賦著實令我欽佩,她能徹底地把對別人來說是悲劇的東西變成她炫耀的資本。這天賦尤其令楊佩「景仰」。她平時不像我一樣喜歡和這些孩子們聊天,可是現在倒是跟張雯紋打得火熱,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用另一種觀點看待她該「遭天譴」的小杜。

  可是我懷疑,張雯紋能否將這天賦貫徹到底。再過一段時間,當她失去了充當《藍色生死戀》的女主角的新鮮感,當這場病開始變成她的折磨,她對羅小皓的興趣會不會變淡,或者羅小皓其實現在就只不過是精神鴉片而已?可我依舊滿懷希望。擁有張雯紋這樣的病人工作就不會那麼無聊。我總是對周雷談起她,周雷聽了之後笑笑說:「她要是再大一點,我一定追她。」

  周雷還說,愛情是場革命。這傢伙最近說話越來越經典。他自己說是因為備考而看的那些大師的文藝理論把他「提煉」了一回。沒錯,這個詞我找了很久,革命。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葷八素,這和戀愛真的異曲同工。一場火熱的洗禮中每個人都在刹那間以為自己就是聖徒。很奇怪,熱情這玩意兒,明明從自己的大腦誕生出的東西,但是往往,它最終會變成你的命運。所以我祝福張雯紋能康復,像她這樣的「情種」該碰到很多的羅小皓才對。

  至於我和周雷——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說,尚未開始。

  我常常夢見一個火車站,這個夢跟隨了我很多年。第一次夢見它大概是五歲的時候,醒來後沒幾天,我媽媽就和我爸爸離了婚。後來我發現,每當我的生活會有什麼重大的變化,這個火車站就會如約來臨。當我第一次看見天楊的時候,我高考的那幾天,我去公司應聘的前夜等等。在這個火車站上永遠是我獨自一人,站在空空的月臺上,有時候是要上車,有時候是來接人。儘管沒人可接,但是在夢裡,也不覺得荒唐。

  總是冬天。那火車站上永遠在下雪。有時候是零星的雨夾雪,地面濕濕的;有時候是夜晚,月臺上燈光昏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有時候是早上,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陽光嫵媚地照射著。

  我和安妮剛剛結婚的那陣子,有一天我夢見了它。火車汽笛很悠長,地面上一片銀白,這時候我看見了方可寒。明明在下雪,但她穿得很少,拖著一個大箱子,箱子上的輪子像切蛋糕一樣歪歪斜斜地割開了雪地。她一轉身看見了我,笑笑,說:「江東,下雪了。」那個場景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總之絕非我的原創。

  驚醒之後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叫《不夜城》的電影。那個女人對金城武說:「健一,下雪了。」然後健一,就是金城武就殺了她。「下雪了」是那女人最後的話。我們一定是在肖強那兒看的這部電影,當時方可寒應該在場。是在她對我說「做生意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不願意賺你這份錢,你不能逼我」之後,在她說她喜歡我之前。我在夢裡沒殺她,儘管我在現實中曾經無數次地想要這麼幹。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自從她說她喜歡我之後。

  在我跟她做愛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是我現在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呼吸就好了,她就保證動彈不得,十幾秒內完蛋。這樣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妖嬈的眼神,再也不用在她把煙噴到我臉上時像個呆鳥一樣不知反抗,再也不用在那面污穢醃臢的鏡子裡打量她嘴角的劣質唇膏和她那張其實根本不用化妝的臉;這樣我和天楊就有太平日子過了。當然我自己也知道我犯了一個邏輯性的錯誤——六祖慧能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但有一次我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她開始的時候尖叫,我在聽不到尖叫聲之後突然放開她,她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撲上來打我,吼著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髒話。

  那段日子——我是指那段我和天楊已經在一起一年多,我已經厭倦了像小孩一樣整日吵架和好的生活的日子,說得再確切一點,我已經開始厭倦並背叛天楊但還沒發現我早已是那麼愛她,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對偵探推理小說感興趣,對小報上的謀殺案新聞感興趣,對警匪電視劇感興趣,甚至對書店裡的犯罪心理學教材感興趣,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我不會那麼傻照做。可是這「想想而已」讓我膽寒。一九九六年的酷夏因著這份膽寒有了一點淩厲的味道。在那間筒子樓裡的斗室中我和她兇惡地吻著,她的手柔若無骨,即便是夏天也仍是冰涼——那時我就想:「賤貨,你活著不過是浪費人類的生產資料。」

  徹底打消我這個「想想而已」的是天楊的一本書,叫《罪與罰》,那時天楊已經跟她爺爺奶奶旅遊回來了,那個暑假我經常在天楊的小屋裡泡著,卻只是吻她的臉——為治療我可憐的犯罪感。《罪與罰》是我有生以來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看完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長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學你幫了我大忙。那麼好吧,別讓偶然的一點靜電變成電閃雷鳴,你以為你是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省省吧,你以為你能像人家小四那麼好的命碰上楊德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暮色襲來的教室裡,我絕望地等待著天楊的審判。判決書由十一個字組成,含標點: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天楊我願意為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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