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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小的時候,兒童醫院裡的很多醫生都認識我。在宿舍院裡碰到我,他們都會摸摸我的頭,說:「天楊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歲數差不多的老太太,經常從菜籃裡摸出一個蘋果或者一個梨,遞給我,「天楊越長越漂亮了。」我知道他們對我這麼好不是因為我乖或長得漂亮,是因為我沒有媽媽。這可真叫我傷腦筋。每個人,每個人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在那種眼神裡,好像我必須覺得自己是和別人不同的。他們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媽媽可漂亮了。」或者,「你媽媽可是個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語氣,好像我必須跟著他們懷念她,懷念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憑什麼?四歲那年,幼稚園老師教唱歌,《世上只有媽媽好》,剛彈完過門兒,突然看見我,停了下來,「小朋友們,老師教你們另外一支歌,好不好?」不好。我想告訴她:沒有關係的,儘管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那只是你們臆想出來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裡清楚這就夠了。你們以為這會傷害我嗎?為什麼?媽媽又怎樣?我沒見過她,我不能為一個毫無印象的人難過。我不在乎你們怎麼說——用這種方式對我表示同情讓你們身心愉快是嗎?你們的善良還真廉價。可惜我才只有四歲,我沒有辦法表達。至於那個倒楣的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就更是一場災難。醫院裡發電影票的時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奶奶:「您帶天楊去嗎?要不就別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著,「去。」當電影院裡所有的人哭得亂七八糟開始擤鼻涕的時候,我側過頭大聲地對奶奶說:「奶奶,這家電影院賣的鍋巴一點兒不脆。」

  前後左右的淚臉都轉過來看著我。看什麼看。打人是暴力,罵人是暴力,強迫別人用你們的方式去「感受」也是一種暴力。從那時起我就發現,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無比的字典,事無巨細全都定義過了,任何一種感情都被解釋過了,我們就只有像豬像狗像牛羊一樣地活在這本字典裡,每個人的靈魂都烙著這本字典的條碼。

  所以我熱愛閱讀。在書裡你遇得到很多跟你一樣發現這本字典的秘密的人。比如加繆和他的默爾索。我第一次讀《局外人》是小學五年級的一節什麼課上。我的默爾索,這個因為媽媽死去他沒有哭而被判死刑的可憐蟲。他就和我一樣,站在那個法庭上的人是我。

  這時,黑夜將近,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淒然去世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讓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重新再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

  然後我就哭了。我忘了我還在上課。眼淚肆無忌憚地奔流著,我哭得很傷心,很痛快。沒有人有權利告訴我我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我是這麼懷念那個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我覺得我一定在某一個時空中遇到過它,儘管我已忘了那是我的哪一個前世。我今天才跟它相遇,我已經等了很久。

  ……

  十五歲那年,我在人群裡一眼看見了江東。你知道那時候我是多渴望傳說中的愛情嗎?我以為它可以把我從這無邊無際的寂寞中解救出來,我以為有了愛情之後我可以更愛這個世界一點,我以為這是讓這本冷漠的字典對我微笑的唯一的辦法。先不談後來的事實是如何教育我的吧,我只能說,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是對的。

  牽掛一個人是件好事情。可以把你變得更溫柔,更堅強,變得比原來的你更好。當你看著他打籃球的時候,你沒有告訴他他奔跑的樣子讓你想「要」;當他一言不發緊緊抱住你的時候,你沒有告訴他就算是吵架的時候你也在欣賞他的臉龐;當你們靜靜地坐在一起看冬天結了冰的湖面的時候,他抓著你細細的手腕,他的手指纏繞著你的,皮膚與皮膚之間微妙的摩擦讓你明白了一個漢語詞彙:纏綿。——什麼叫幸福呢?幸福就是: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在這幸福中你可以是一個俯視這片草原的眼神,你也可以是眾多野花中的一朵,都無所謂。在這幸福中你蛻變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安靜、悠然、滿足、認命的十五歲的女人,儘管你們從來沒有「做過」。

  不過,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忘了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他。我就在這項風險係數超高的投資裡傾其所有。那只小狼,居住在我身體裡的小狼不時地騷動著,撕扯著,提醒我這件事,但我置若罔聞。直到有一天——寶貝,來,把信用卡插進來,密碼是他的生日,好好看看,你自己已經透支了多少熱情?

  黎明,我在灰色的晨曦中醒來,不不的大眼睛乖乖地看著我的臉。「今天是我倆醒得最早。」我對他說。他表示同意。「所以我們要去給全家人買早點。」聽到這兒他笑了。——不不最喜歡的事就是買早點,豆漿、燒餅、油條對於他來講都是最有趣的新鮮玩意兒。

  我牽著他的小手出現在七點鐘的清晨,這個城市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有新鮮的空氣。「空氣不錯,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倒是覺得他更喜歡昨天刮過的那場沙塵暴。他就像我小時候一樣,饒有興致地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壓得扁扁的,黃沙散漫,一陣呼嘯聲響起,他轉過臉驚喜地對我說:「魔鬼來了。」真是生活在別處。

  周雷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個傢伙最近總是從天而降。「嗨。」他對我們笑笑。「一大早跑來幹什麼?」我故意問他。「我是來看你奶奶她老人家的。」他嬉皮笑臉。「你好。」他轉向了不不,「我是周雷哥哥。」「不不,」我對他說,「跟他打個招呼。」「你好。」不不終於開了口,一副「我是看你可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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