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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聽說,你家裡……」他有些遲疑,試探著問我,問得小心翼翼,「有些困難?」

  我頓時紅了紅臉,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有種傷感又侵襲著而來,然後裹緊了我。我意識到自己快要哭出來了。然而在他面前,我勉強忍住了。

  任子雋隨手拔起生長在石頭縫中一株野草,拿到我面前,想了一會兒之後問道:「雨謙,你知道它為什麼會生活在這兒嗎?」

  我再一次茫茫地擺著頭。是的,我只是一個懂得憂愁的小東西,其餘的似乎一點兒也不懂。

  他繼續說著下文:「也許是鳥,也許是風,也許是雨,也許是人,將它撒在這裡,有意,或無意。它找不到一點生命的泥土,於是把最後一絲希望寄託在那一線窄窄的小石縫間,然後努力、拼搏,所以便在這個原本不毛的小小石縫間出現了這棵倔強而出色的生命!」

  我把那株野草從任子雋手裡接了過來,用大拇指和食指不住地來回抿動它的細莖,那野草便不停地來回轉悠。

  「好美的生命!」我欣賞地望著它,不禁讚歎,「原來在醜陋和平凡之中也會延伸出如此美麗的生命!」植物尚且可以如此,何況我們是人呢!

  野草——生命-——我。我靜靜地出神,靜靜地想著。原來任子雋的那番話是有意說給我聽的,我心裡酸酸的,很感激他如此對我說。我不是條件的優先者,但我可以是生活中的一個強者!

  他從褲袋裡掏出一疊錢來,我驚悸了一下。他將錢在手心裡攥了好一會兒,他肯定在想如何開口合適,可以讓我少點尷尬和窘迫。我慌亂地往回走,卻被他拉住了。

  他將錢送到我手上,也是紅著臉的,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我知道,也許這樣給你錢很唐突,很冒犯,但……」以往十分健談的他,此時卻緊張笨拙地說下不去。

  我將錢送回給他,緊緊地退後了幾步,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想幫助我,但我不能收這錢。」

  他被我這種拒絕弄得更加臉紅了,他那喉頭緊張地上下聳動著。過了好幾分鐘,才再度擠出一句話來:「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能收。我爸答應過我的,他不會再去喝酒,他要去找工作。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

  他只好收起了錢,兩人沉默。這時,離我們大約二十米外的松樹後面,有幾個人影在移動。他們漸漸地走近了,來的是一個男人和兩個女生,只未看清他們的樣子。他們大概是看見我們在,又折了回去。

  我渾身有些不自在,於是提出想回家。他說要送我回去,我搖頭拒絕了,我不想再引起爸的誤會。

  週末很快過去了。夏黛萍失敗而歸,她並沒有提太多比賽的事情。她和萬小路就是在她回來的那天和好如初的。我早知道的,他們分不開的。

  我的文章順利發表在了晚報副刊上。除了一份樣報和稿費領取單外,還有一封附信,是報社的楊總編親筆寫給我的。他除了表達對我文字的欣賞和評價之外,還鼓勵我以後多多創作。他說他願做一個花匠,幫助培土、澆水和修枝。這是一封多麼鼓舞人心的信啊!讀到這一封信的時候,我不禁熱淚盈眶。過去,高老師曾說他甘當泥土來培育我,此時又遇到了一個願做花匠扶植我的楊總編。讀完信,我立即寫了一封回信給楊總編,感謝他的關心和鼓勵,又談了我和文學的情緣故事,也談了我自己的性格理想,同時也把過去的幾篇文章一起寄了過去。

  放學時候,又是我自己一個人回去的。夏黛萍自然是和萬小路一起走的,剛剛和好如初的他們,仿佛更加火熱了。自從在小松林拒絕任子雋的幫助之後,我和他之間多了點尷尬,總覺得不好意思。陸小琴正在行政樓下等著陸校長。

  回到家的時候,爸正坐在屋子裡。他的樣子很可怕,一動也不動,像一座雕塑。看起來他很不開心,我想肯定是找工作又碰壁了。我很想替爸分愁解憂,其實,我覺得作為女兒,我太失敗了!我以為十七年的父女共同生活,能讓我完全瞭解他。可是無數次的失敗揣摩,讓我終於醒過來!他的內心居然是那麼深邃!我哪裡懂得他心靈最深處的那些複雜情感和隱痛呢!

  「爸爸!」我怯怯地喊,「爸爸,我先去做飯!」

  他抬起頭來,眼睛裡銳利的光亮刺得我的心蜷縮起來。他的眉梢已不耐地紮結起來,無限的煩惱和怒氣明顯地寫在了他那滄桑的臉上。他提高了聲音,立即大喊:「吃飯吃飯吃飯!你就知道吃飯,沒有工作還能吃得上什麼!」

  我知道,他這借題發揮的牢騷僅僅只是為了發洩此時他心中的怒氣,而並非針對於我。我從書包裡拿出樣報,保持著安靜的微笑和語氣,說:「爸,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完,我將報紙遞給他,試圖喚起他的開心,甩掉過多的茫然和困惑。然而,我這種嘗試並不成功。相反的,他卻更增添了怒容。他幾乎是一把奪過那張報紙的,幾下就撕得粉碎,沒來得及我作出搶救的準備。碎屑落了滿地,同時我的心也被撕碎了、擊破了。

  「爸!」我無法冷靜地大喊,「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真的不明白!」此時,我是那麼委屈,那麼可憐!

  「你以為你寫得很好嗎?所謂的你的文筆,你的詞藻,那都是你脆弱內心的偽裝!事實上,你才真正暴露了你的可憐之處!你把所有的哀傷、所有的無奈、所有的怨恨,全都寫了出來!你在出賣你自己的心靈,你用文字的形式在傾訴,在懇求大家的同情和憐憫!你難道不知道你像極了卑微的乞丐!我知道,你在怨我,恨我,你無法當面對我表現出你的種種不滿,但你卻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我的責怪!是的,我沒有資格當你父親!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資格!你不要再偽裝了,你也太累,我也太累!」爸像個發怒的怪獸似地吼叫著,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向是無數魔爪般朝我包圍過來,鋒利的指甲紮進了我的肉體,讓我血流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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