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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後記

  蔣峰,蔣峰之夢

  我現在回頭想想,發現我年少的時光並不愉快,好多問題無法改變的時候,老是寄託于遙遠的未來,仿佛時光是一把利刃,年月的磨煉使得一切矛盾都可以解決。前幾天失眠我回想起往事,算算這並不一定是件壞事,至少在那幾年裡,這些夢想,這些蔣峰之夢,才令我在少年時期不至於絕望到去當小混混。因為夢想的緣故,我保住了孩童式的高貴人格。

  就在一個月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大群孩子看著「神六」飛天時嚷嚷著長大要當太空人。我當時就想,換作一年前這幫孩子的夢想沒准還是當百米跨欄的運動員。確實如此,雖然年幼的人通常都擁有高貴的人格,但總由於在平坦的荒原上,根本就不知道向哪裡走才更拉近理想的終點。我見到太多這樣的例子,他們最終在現實中失去高貴。

  我也曾有過善變的年紀,十歲之前當我明白牛頓是那麼棒,笛卡兒是那麼神奇,也曾想過整天埋在一些科技書籍裡立志當一位科學家。之後忽然看到科學原來只是哲學的分支,又另改方向,以為在朝更高的山脈登去。直到十三歲那一年,我在一瞬間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隨之而來的蔣峰之夢像劇場裡的螢光棒一般足以令我遙想天空。

  五分鐘前我還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寫下來,我已經在很多地方說了那我以為是中規中矩的話。譬如我說我會一直寫下去的,我說我覺得寫作是通往永恆的途徑之一。可是這些話在某種環境下是如此可笑。我看到不少關於寫夠了就不寫了,反正已經成功了的言論,奇怪的是還有很多根本就沒寫什麼卻自稱自己充滿熱情的無恥之徒。在這種環境下,任何一位有頭腦的人都應該質問自己該不該講真話。就好像一群樹上的猴子,上面幾隻吃夠了桃子跑出去找香蕉,下面根本沒爬樹的猴子也看著遠方的香蕉裝腔作勢地宣稱自己一定要吃到桃子。那中間還在努力往上爬的猴子卻發誓這一生只吃桃子,而且還堅持要摘那只最高的誰也摘不到的桃子。這不是顯得很迂腐很滑稽嗎?

  中間的猴子應該說什麼呢?他們該對記者說,媽的,這樹皮真好,我當磨爪子了。然後暗中使勁向上爬。

  我現在住在1306,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十二層以下的北京。我剛剛對著視窗抽煙的時候就想,把這些寫下來也無妨。至少我以前在半斤酒下肚突然覺得對方很真誠的時候,也曾講過這件事。要是在寫和說只能選擇一種途徑講真話的話,可能寫下來是最真誠的方式。這樣以後就可以對那些不讀書的記者放開了扯,我說老子寫書就是玩票,賺錢維生,賺錢戀愛,賺錢去賭,要是哪天中了頭獎,老子才不跟這些方塊字攪成一塊。

  上節說在十三歲,好像是一九九六年,美國一個叫丁肇中的華人獲得諾貝爾獎。因為學校組織觀看他的錄影,我們第一次知道這是一個多有影響力的獎。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這份錄影。丁肇中,這個起著有板有眼的中國名字的科學家,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中國話,他不會中文。

  我清楚地記得語文老師在之後那節課的凝重表情。她沒有翻開課本,更沒有在黑板上寫過一個字,她只是就她所知的從炸彈之父講起了這個獎項的歷史。「沒有一個中國人,」她說,「如果不想受辱的話,我們倒是能找到無數理由安慰自己。」後來的一些原話我記不清了,大致說諾貝爾和平獎的得獎者的身份不確定,而經濟學獎及其他科學獎項必須擁有一個團體或者高級實驗室。「唯一靠我們一己之力就可以做到的是,」她以這樣的一句話結束她的語文興趣培養課,「駕馭我們的文字,寫出最好的華語作品。」

  二00五年春節前我在長春和幾個初中同學打麻將,他們奇怪我怎麼就混成了一個作家。他們早已忘記那堂課裡所聽到的話。然後總還是有人放在心裡,那一天我就沒有上課,騎著車跑到書店亂轉。幾個小時我翻遍書架所有此類的書籍,有一篇提到中國曾有四位作家被提名—我至今無法考證是否真實—魯迅,老舍,艾青,北島。

  我的初中同學已經忘了那年冬天的語文課了,還好他們記得語文老師的名字。就在去年夏天有人還曾經碰到她。我同學告訴她,那個蔣峰,現在都出書了。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已想不起來有誰能用這麼帥的兩個字當名字。幾句敷衍她又問起其他人的近況,顯然我同學對此還不滿意,他不斷提示她,「就是那班長,想不起來了?總考第一那個。」我的老師堅定地搖了搖頭:「那我就更不記得了,我就能記住你們這些流氓。」

  回到前面那話題,我再一次承認語文老師所做工作的意義。的確,三千多天之後,杜老師實在是沒理由再記得我們。我媽媽在我報考那年希望我當名老師,我沒同意。我對她解釋我想在更廣的範圍內散佈我的想法。可是這至少要取決於是否有人讀你的書。這點我發現我想錯了,講話不好玩不憂傷的話,沒人願意聽你扯什麼。而老師不一樣,他可以拎你耳朵對你講,相比書籍而言,他們能夠如此直接有效地對那些高貴的孩子們指點此生的終極目標。可能她自己也沒能想到,她年復一年的授課曾經給多少孩子指引過方向。

  寫感激的文字通常都會生澀,可我最應該做的就是不停地喊出謝謝。我幾次想聯繫到杜老師卻歸於失敗。有的時候,一個人被很多她想都想不起來的人默默感激該有多棒。

  十三歲之後的六年裡我閱讀了大量的好小說和壞小說,九七年接觸到王小波讓我明白自己今後註定要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無意把這篇後記寫成像《我為什麼要寫作》那般精彩的文章。事實證明我還沒有能力跟在上世紀華語最優秀的小說家的後面。我越來越看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其實還有很長,就仿佛我漸漸發現並不是每一個蔣峰之夢都可以在時間一到自動展開。

  我從二00一年開始寫作,到啟動這本書前已經完成了三個長篇和幾十個短篇。二00五年九月我在《南方都市報》記者的誘導下,順著他的觀點說多出書不如多看書。我朋友在見報後質問我就你丫出書最多,還勸我們別寫書。後來想想我應該把這觀點拿掉。寫好小說的人都知道,我們所遭受的最大折磨不是才華枯竭無從下筆,而是有那麼幾個故事不時晃在眼前揮之不去,直到你把它寫出來。《淡藍時光》是其中一個,它使我在路上又可以扔掉一個包袱。

  本書從二00五年五月寫下第一個故事,到十月中旬修改完稿。全書都寫于長沙的一個六樓陽臺上。中間曾因事去過兩次上海,兩次北京,一次千島湖和一次武昌,幾乎每一次的出門都會改變我的想法。第一個版本有一百個故事,因為擔心篇幅的短小及風格的雷同,我大刀闊斧地刪掉了三十六個故事,留下第二個版本。幾經修改,我將一些元素融在同一個故事裡,就成了現在五十個故事的版本。

  本書出版前曾在《上海青年報》開專欄,感謝編輯周怡倩的刊登。另外美女張悅然也為本書作序,相比這篇不知所云的後記,那篇序言非常出色。

  插畫由廖凡提供,為了不干擾文字他費了很多心思,我以前看過他的攝影作品,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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