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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2

  他們坐在一起。男子在對競拍接下來的古董已經不怎麼關心,他側過臉來小聲和她交談。他說話沒有涉及自己任何私事,只是談論跟古董有關的事情。他小聲地對她說,你看這一幅唐卡,赤金止唐,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可是其實它只是一張複製品。這幅唐卡本身是一幅國唐,據說是誕生在十二世紀初,當時西藏處在前後持續四百年的各派分裂混戰之中,一個叫做旺牂牟欽的貴族子散妻離,在無望之中歸佛,到寺廟去請一名畫師作唐卡。傳說這個貴族用上等絲絹作底,自己刺血為墨,染成赤線,又將家中珍藏的回疆美玉以及東海珍珠獻出,全部作飾料織進了唐卡。據說織成之後真正珠聯璧合,精美絕倫,一直都是寺廟鎮殿之寶。可是後來,大不列顛侵略者入境,這幅珍品竟然一夜之間神秘失竊,至今下落不明。那個寺廟中有一個老畫師回憶原作,便重新繪製了一幅赤金止唐,與原作十分相似,但是卻也完全不同。原作為織錦,新作為筆繪,畫于普通棉布之上,亦無絲絹,刺血,美玉,珍珠,可是因了老畫師技藝高超,遠觀起來與原作竟無二致。其他畫師比照新作,製作了版印止唐,流傳到拉薩,被一名畫師收藏。那位畫師孤寡一人,去世之後畫作紛紛被各色人等占為己有,現在這唐卡便是那版印之作,竟被輾轉賣到這裡來,實在是噱頭。

  他又說,我應人之托,拍下那尊佛像。銅像鍍金,清代時期之作,我倒覺得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真品。只是那人不聽我勸,急著要一尊真品藏佛,我手上又一時沒有,所以買下。

  卡桑聽他講述,內心一直雀躍。這種陷入,如同是酒的陷阱,辛辣淋漓,醒來之後才會知道痛。執白,無力,漏洞百出,但是身處其中渾然不知。一個謎一樣的男子,因了懂得合適的內斂,所以收放自如,並且由此流露出無限的鎮定的誘惑。因他的這種熟練,註定任何人與他一開始就只能是不明澈的糾纏。

  她對此毫不自知,甘願天真撲入。

  那天拍賣會結束之後,男子邀請她去吃飯。

  他邀請她一起吃飯,卡桑內心有猶豫,似乎覺得如此跟隨一個邂逅的男子去吃飯有些輕浮。可是她內心歡喜他,沒有多想,便默認同意了。

  這個完全與她陌生的男人,開車把她帶到一家海鮮餐廳。事後想起來,這是如此危險的事情。只是她那個時候即使經歷了年幼時的侵害,仍然心智單薄,甚至連警惕都不知。

  男子讓她點菜,她面對菜譜上那些玄而又玄的菜名和清雅鮮豔的配圖,完全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後說,我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還是你來點吧。男子在餐桌的那邊輕輕地笑,他沒有說什麼,便點了金槍魚,牡蠣,海膽,各種蝦,蟹,等等。上來一大桌。

  他毫不遮掩地對她說,我最喜歡吃的是海膽,以前在拉斯維加斯,別人每天玩賭城,我卻每天在酒店吃海膽,有時候竟然會心癢到剛吃過午飯,就又跑到餐廳,專門叫了幾份海膽來吃。那兒的海膽不知為何,尤其好吃,以後再也沒有吃到過如此好吃的。

  他在食欲面前,也是那麼孩子般的做派。

  卡桑夾起來嘗,卻吃不慣那股味兒,微微咧嘴。

  那男子看定她,笑著說,你不喜歡嗎,難道還是愛喝酥油茶。

  卡桑反問他,你不愛喝麼。

  他坦然地回答,不愛喝。母親以前給我煮茶,我總是難以下嚥。他笑著說。

  兩個人吃飯,說很輕鬆無聊的話題,也就越發放得開。她用手抓了大蝦就拿過來剝,毫不介意。餐桌上很快狼藉一片。男子沒有在她面前喝酒,顯得非常的乾淨。兩個人連吃海鮮都可以吃撐,足見菜量之大。

  男子笑著問她,我是很久沒有吃得這麼痛快了。你呢?

  卡桑笑著回答,對,我也很飽。

  他拿卡買單,然後走出餐廳。在門口,男子說,我送你回去。她沒有說話,跟著他上車。她心中沒有警惕,只有盲目歡樂,依舊是孩子一般。他看得出她的真,便自知她尚不屬於自己選擇的女人的類型。一路上兩個人竟然沒有什麼言語。回到凝固的生疏氣氛。

  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卡桑下車。時間依然還是很早的。

  他說,我明天給拍賣行付了錢就要回義大利交貨。這是我的名片,可以給我寫郵件。

  他把名片遞給她,然後在車裡便對她說再見。剛開走十多米,男子便把車停下來,他探出車子,大聲問她,對了,你在郵件裡面怎麼稱呼你自己呢?他頗有技巧地問她姓名,卻因為好像遲了一點,臉上有尷尬的笑意。

  卡桑。她回答。

  這就是你的名字嗎。昨天?

  她略帶局促地點頭,然後退著步子離開,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謝謝。單薄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3

  她就這樣遇到迦南。在那個夜晚,她反復回憶著這個男子的面孔,只覺得自己陷入不可知的甜蜜心情,不可自拔。卡桑想自己也許可以愛上他。那種可以,暗含一種自我逼迫。用以填補內心的缺失,並且帶走自己。這種註定,早已經浮現在多年之前。當她一再失去親人,被別人帶著前去不可知的地方,自己走在他的身後踉踉蹌蹌追趕的時候,那種盲目無著的跟隨,便是一種讖語。等待日後的不幸兌現。

  六月末的北京天高人浮躁,窗外總是明晃晃的一片鐵板燒,連馬路上汽車輪胎碾過去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發出像要被烤化似的粘粘的嗤嗤聲,聽著讓人感覺自己是被罩在一床沉重的拉舍爾毛毯裡徒步撒哈拉。

  又到了一個學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她開始忙碌期末考試和學年論文。不少同學逼急了有一個星期不洗頭不洗澡趕論文的。和很多人一樣,她早晨七點鐘就去圖書館占座,一直粘在板凳上直到晚上10點。看到兩眼昏花頭痛欲裂的時候,覺得看到的書上的字全都已經是些分割開來的筆劃,橫折撇捺的,飛來飛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地方:閱覽室,自習室,走廊上,長椅上……四處都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像是要把面前的書給吃下去似的,眼神兒特狠。飲水處隊伍像領取救災物資的難民一樣,排成一條分不清尾巴究竟在哪裡的彎曲的長隊。

  到了考試的時候,晚上在宿舍繼續為了奮戰第二天的考試而徹夜不眠,在狹小悶熱的空間裡熱得汗水淋漓,只覺得沒看多久天就開始亮了,時間到了就潑一把冷水臉,痛飲一杯超濃咖啡,行屍走肉一樣飄出去考試,頭場的考完之後又飄回來睡回籠覺。

  一種漿糊一樣的狀態。

  考試完畢,校園裡面立刻散得乾乾淨淨。卡桑回到家中的日子,簡生在忙著籌備他的巡迴畫展,幾乎不見回家。辛和每天去攝影工作室上班,晚上回家來,只有母女倆人共進晚餐,家中氣氛顯得十分清寂。

  母親給她夾菜吃,簡短而客氣地問她學校生活的事情。這是多年來她保持的習慣。並無監視打探之意,只是一種交流和對話。充滿了溫情。她兌現著當初的承諾,待她有如親生子,細心關懷,耐心陪伴。從十歲起到現在,一直都做盡職盡責的溫和母親。她的善,猶如光,並給周遭帶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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