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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簡生,往前的路我不能過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親放開他,簡生的腳步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牽引著,不自覺地一直向前。頻頻回頭,卻只看見母親的面容逐漸模糊,公車不見了,亦沒有淮。森林仿佛伸出雙手一樣,緊跟著他身後緩緩將一切掩蓋,仿佛要他遺忘過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簡直像是熱帶雨林一樣,呈現出墳墓一般的森嚴。踏過嬌豔欲滴的綠色的枝葉,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現兩棵尤其粗壯的大樹,中間是一道鏽跡斑駁的鐵門。他推開門,驚起巨大的綠色翅膀的鳥兒騰向空中,淒切鳴叫。

  眼前出現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墳墓掩映在叢林中。青苔沿著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過去輕輕拂去墓石上覆蓋的枝葉和野果。是母親的名字。

  簡生在這裡驚醒。滿身是汗,睜開眼睛,只有暗影習習的天花板,窗外樹影婆娑。他回顧剛才的夢境,情節突然間就模糊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但是少年是這麼清晰地感到了這個夢境的隱喻意義。這是他成長的縮影。

  他感覺口渴得厲害,胸口被壓抑著,呼吸不暢。他便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想要輕聲呼喚淮,然而嗓子乾澀,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語症一樣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於是從床上起來,喝一點水。他走到淮的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門口,看著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彌漫房間。他才隱去。

  簡生知道,他這夢境逗留已久。但終究不會是久過一生。因此他眷戀。某種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無法長大的少年。

  那年春節臨近的時候,簡生的專業考試也迫在眉睫。教授那裡的輔導已經結束了,簡生每天從學校回來之後,淮就在家裡給他輔導畫畫,訓練他的考試項目:速寫,素描,色彩,創作。她拿著簡生的畫,總是像一個母親那樣欣慰地微笑。她總是鼓勵他,你是最出色的。

  從二月開始,輾轉兩三個城市去各個院校的考點考試,直到四月。淮為了陪伴他去考試,再次請假。住在酒店裡面,考試之前給他準備好炭條,鉛筆,畫筆,顏料。給他考試的忠告。

  簡生考試的時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陰風之中等他。

  他們一切的努力沒有白費。簡生拿到令人驚歎的完美成績。他不是附中的學生,而且也沒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為師以便混熟臉面,但在報考的美院當中,他專業成績全部排在前十名。這完全是奇跡。

  從專業考試回來之後,開始忙碌學校的功課準備高考。這樣艱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七月。他咬著牙堅持。因為他知道,淮對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舊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復說,你不要來,沒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還是來了。考完最後一門課的那天,夕陽皇皇下落,他獨自從考場裡面出來,遠遠地在人海中看見淮的身影。

  這已經是十九歲這一年的事情。從十二歲到十九歲,七年的歲月,畢竟很長。

  8

  又是驪歌彌漫的畢業季節。簡生毫無懸念地拿到最頂尖的美院的錄取通知書。淮萬分欣慰。而簡生對她說,淮,這些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紙空文。若你還願意讓我留在這裡,我便什麼都可以放棄。

  淮說,簡生,你應該懂得,這正是我所擔憂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讓你成長。但絕對不是留你在這裡。你不能夠永遠這樣下去。不可以永遠長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齡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種簡單而獨立的狀態,你需要找跟你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戀愛,結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離開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遠都這樣。他像個孩子般地說。

  簡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撫摸他的頭——你不要讓我失望。簡生。我若說對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長為一個男人。沒有缺失。能夠堅忍,善良,獨立,並且遺忘。

  在那個夏天某個清涼的夜晚,他們散步。走過蔥郁而靜謐的花園,來到那棟紅色磚牆的三層小樓下。淮帶著他走進她的畫室。

  在最初的日子裡面,不滿十三歲的少年便是在這裡跟著淮畫畫。而七年過去了,畫室裡依舊滿是林立的畫架,到處扔著廢棄的顏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層鉛灰和刷不掉的顏料,牆壁上也是有意無意的雜色汙跡。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簾非常陳舊,褪色的絨布,厚重且沾滿灰塵。

  他永遠都會記得這裡。多年來,窗外依舊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溫暖的南方終年青翠。盛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裡。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遙遠的夏天,他幾乎天天穿過美院濃蔭的石板路,直到這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藤蔓植物的三層小樓。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畫室裡的風扇鏗鏘有聲地轉著,伴著蟬噪聽起來充滿夏天的味道。

  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淮就乾脆讓學生們休息一下。淮跟他們聊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鬧鬼的五一七宿舍,還有和她大學時代男朋友的事情。簡生問她,他一定非常愛你吧?

  淮回過頭來看著他說,

  不要把別人想像得對你很忠誠。

  這還是簡生十三歲的時候的事情。而現在,那個逗留在這個畫室裡面專注地描繪石膏頭像的寂寞孩子,已經不知不覺站在了十幾歲的尾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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