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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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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三個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過了留給他們噩夢的那座殘脈,已經是黃昏即將來臨的時刻了。不遠的谷地上一條灰色的沙石路終於出現。前夜的驚險使他們未能得到休息,簡生和辛和已經覺得已經非常疲憊。兩個人大口大口地喘氣,依然還是感覺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膠布一樣不得呼吸,頭痛不已。真的有衝動把自己空癟的肺掏出來寄回內地去裝滿了氧氣然後再拿來安裝到胸腔裡面。 兩個人在路邊等著攔車。站在路邊上已經腿發軟,但是不敢坐下去。來這裡之前醫生告誡過他們不能夠忽坐忽起,心臟會受不了。 終於遠遠地傳來轟鳴的引擎,這人類創造的用以補償自己生理弱勢的鋼鐵機械赫然出現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蒼涼的高原上,感覺像是紐約出現了侏羅紀公園一般唐突。簡生走到馬路中間去攔車。高原上的司機一般都會停車搭載陌生人的。人處於孤獨羈旅之中並且意識到不定什麼時候也需要他人説明的境況之下會有更充裕的慈悲。這樣的善行或許能夠保證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時候不至於遭到冥冥報應。基於這樣的顧慮,在很古的時候,那些菩薩神仙就像現在的保險推銷員一樣,勸說人們一定要積德。 大貨車停了下來。司機是一個很年輕的藏族小夥子。細長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樣。剛開始的時候有著靦腆的神色。人卻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漢語和簡生對話,確認自己的車和他們同去一個方向。簡生將馬兒身上的韁繩和鞍墊取了下來。司機小夥子幫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貨車上。簡生拍拍馬兒的脖子,對它們說,馬兒,去看看晉美吧。你也應該想家了。 說完,他覺得自己竟然非常動情地難過起來。他們三個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駕駛座。關上了門。兩匹馬兒久久地在車邊逗留,不安地踏著蹄子。馬兒是從改則的一位牧民那兒用了很貴的押金租來的。它忠實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來自由的野性已經在馴化中所剩無幾。簡生甚至懷疑離開了人類的飼養,馬兒能不能這麼活下去。可是他們沒有能力繼續徒步走回去了。也沒有辦法帶馬兒上車。他看著馬兒遲遲不走,非常擔心它和卡車靠得太近,被碾到輪下。 大卡車轟轟地上路了。兩匹馬兒嘶鳴著貼著卡車急速奔跑起來。幾乎與汽車保持著平行。鬃毛和馬尾在賓士的時候拉成了飛揚的直線。細長的腿交錯著跨著步子,像是扇動的羽翼。馬兒與卡車一瞬間並列而行。然而卡車越開越快,馬兒漸漸落下了距離,接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等他再回頭看的時候,只剩兩匹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可憐的孤兒。襯著蒼藍的天色,看得讓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臨使天空的藍色逐漸變深。雲層再次出現像日出那樣綺麗的色彩。這彌漫了落日餘暉的蒼穹,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 簡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辛和與卡桑坐在後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靜靜地縮在座位上。在車上,小夥子漫長枯燥的駕駛因為有了乘客而出現轉機。他興致高昂地與要與簡生展開聊天。他說,你們跑那麼遠的地方來幹啥。這裡窮得連空氣都沒有,可不能跟你們城裡比啊。簡生呵呵地笑著,沒有回答。 他已經被高原反應折騰得生不如死。不斷加重的耳鳴,伴著引擎的聲音,什麼都聽不清楚。暈車一樣感覺陣陣噁心。簡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堅持。 他身體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行駛依舊繼續。他慢慢感覺看到記憶。 7 十八歲。母親離開,他病了一場。康復之後,和淮一起從北方鄉下回來,離次年的專業考季還有半年時間。再次找到那個教授,打算重新開始準備報考美院。他學校功課拖欠太多,必須努力追趕,於是白天在學校裡面上課,晚自習卻就要趕回來在教授那裡和一群孩子畫畫。週末的時候從學校上完補課回來,就匆匆又趕回教授的畫室。而學校裡面的課業越來越緊,他在過去耽誤太多時間,現在只感到吃力。 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晚上不能上晚自習,所以課間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題。午休的時候草草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吃一點便飯,便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裡面看書自習。從母親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這般緊湊和刻板。 他總是能夠記得,淮在他複讀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顧無微不至。每天夜晚從教授的畫室裡面回來,已經是十一點。只要淮有空,都會去接他。他們從美院的東門走到西門,夜色沉沉。白日裡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撫摸得鮮綠耀眼的植物,此刻卻暗淡地在昏黃的路燈燈光之中微微隨風搖擺,像是某些遺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後面,腳步拖遝。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聽見走在前面的淮問他,累不累?回去之後早點休息。我給你熱了一杯牛奶放在廚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緒激動,只覺得自己活在一個人的無償的恩慈裡,溺水一般窒息。他就這麼上前,從後面擁抱淮。他們是忐忑而鎮定的。淮聽見少年微微哽咽的聲音。他叫她,淮。卻再無其他言語。廣玉蘭又在濃烈地綻放,花朵大朵潔白。 夜裡他時不時夢見淮與母親。 夢見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郁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他在淮的身邊滿足而感懷地微笑起來。然而再次轉過頭的時候,淮就已經消失了。如同一次預謀的離別,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張惶失措。 不久車子便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聲音在翁蓊鬱鬱的叢林中呼喚她:簡生,來,跟我走。簡生。 他不自覺地緩緩起身下車,跟隨那個虛無的聲音深入無邊的青翠。漸漸的,他看到母親站在路的盡頭向他招手。那姿勢仿佛是在月光下的月臺上迎接親人。他將手放在生疏的母親的掌上,母親牽著他繼續向深處逼近。 你知道你即將前往何方麼。簡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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