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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12

  秋天,母親定期寄給鄉下李婆婆的匯款被退回。郵局在退件中注明,收件人不存在。於是她打電話給鎮上才得知,李婆婆已經去世。母親把李婆婆去世的事情告訴簡生的時候,說,等我有空,就去鄉下看看她。簡生聽了,激動地說,等你有空?老人家養我十年,難道她去世,還要等你有空才去?她孤寡一人,誰來料理後事?

  母親一時語塞,她說,簡生,我是你的母親,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簡生說,好,母親。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回鄉。我要自己去。

  母親悲漠地苦笑,說,也罷,你去吧。我是再也不想回到那裡。

  簡生請求淮跟他一起回鄉。淮有過猶豫,但終究還是同意。

  兩個人坐火車,枕著車輪撞擊鐵軌的規則的聲響,一路向北。在淩晨黑暗的車廂裡,他睡不著,坐在床邊久久地凝視淮的睡容。將掀開的被子輕輕給她蓋上。

  他又獲得與淮的單獨相處,覺得愉悅得無以言表。

  下了火車,又搭乘客車,然後終於來到了鎮上。簡生見到多年前熟悉的場景。深秋的北方,天氣深肅。初雪塗抹在這座荒城般的小鎮上。鉛灰色的矮樓房中間夾雜著一條條年代久遠的陋巷。清晨被霧霜抹得毛茸茸的玻璃窗,小賣部門口掛著被風吹得刷刷作響的塑膠布,街道上骯髒的雪以及靜止在路邊的拖拉機。去年的陳舊紅色剪紙……一切都勾勒著蕭索之意。

  他們從這鎮子上坐班車去鄉下,回到靛青色的湖泊之畔。蘆葦已經被秋霜染成枯黃,在風中憂鬱地漸次倒伏。南歸的大雁,馱著鉛灰的積雲,讓飛翔貼滿了天空。乘船緩緩穿過廣闊的大湖,在處子般平靜的水面劃出靜靜擴散的波紋。簡生指著對岸,對她說,看,那便是我的家。

  婆婆的房子果然空了。鄰居也都不再是當年的那些認識的農民。他們詢問婆婆的墓地,被絮絮叨叨地告知,是村委會如何如何給她老人家辦了後事,葬在後山的墳地。人們說,造孽啊,老人收養了一個兒子,一把屎一把尿帶到十多歲卻被人帶回城裡去了啊……

  簡生聽到,如芒在背。

  兩個人在村子後面的墳山上去挨個找,終於找到一塊新墓,草草了事的碑刻,拙劣而孤寂。隱喻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人的身影。他不知道是該獻上花束還是應該燒香獻上大盤的貢品,仿佛一切都是滑稽並且不協調的。簡生在墓前長跪不起,俯首磕頭,埋在那裡難過得發不出聲音來。

  黑色的鳥群在天空盤旋,憂鬱而不祥。暮色四起,寒氣逼人。淮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末了,簡生直起身子來。他對她說,我們明天便走吧。這地方讓我太傷心。

  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們兩人寄宿在一戶農家。他夢見了童年時代的生活。

  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夢魘一般的湖,水面如鏡,閃爍絲帛般的柔潤光澤。唯有水蜘蛛細長的腿在點水時觸動一圈圈水紋,輕輕擴散之後被深入湖水的蘆葦莖杆所阻擋,波紋便紊亂地彌漫到更廣的夜色中去。

  黑暗中的簇簇蘆葦穗子被皎潔月光照出茸茸的紫藍色光暈,隨歌謠一般的晚風窸窸窣窣搖晃,猶如婆婆的搖籃曲。偶爾一聲魚躍落水的聲響便驚得草叢中原本和諧規律的蟲鳴一陣激昂,亦使聚精會神捕食的麅子或者鷺鷥亂了陣腳,驚惶竄動,甚至驚擾了野鴨的夢境,讓它們發出不適的呀呀叫聲。然而很快,這一切又遁入無邊的黑暗的夜。唯有凝著霜露的葦叢似鐘錶指針一般勻淨搖擺。

  這就是他記憶深處最寧靜的童年夏日。白天在葦蕩裡捉魚戲水折騰得筋疲力盡,此刻他必定是躺在那張鋪在堂屋的地板上的老葦席上,在婆婆搖扇子的吱吱呀呀聲音中漸漸入睡。皎潔月光漫過門檻,在堂屋地上切下一塊明亮的銀霜,刺眼到不得不背過身睡覺。到了後半夜,這鋪在地面的葦席涼得凊骨。熏過的苦蒿掛在老屋的房檐上,驅散蚊蟲的同時散發出濃烈的辛香,聞起來仿佛飲了一口井底的甘泉。夏日,子夜剛過,丑時天就開始亮了。遠處的狗吠雞鳴之聲隱隱約約傳來,而他還貪戀在甜美的夢境裡面,直到清涼的朝陽毫不客氣地將光線射入堂屋,他才被迫在黃虎那熱乎乎的舌頭添舐下不情願地醒來。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經凝結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現金屬般的暗藍色澤。風夾帶著純淨寒冷的空氣直闖肺葉,總是能打得你一個激靈。積雪覆蓋在葦叢上,像是堆堆穀垛,只剩幾根白色的毛茸茸的蘆葦穗子隨風搖晃,像是揮別那些悲鬱的歲月。偶有缺乏經驗的黃羊不慎走到了冰面上並很快滑倒,狼狽地揮舞著無法從冰面上站起的蹄子。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捉來,品嘗一次冬日裡難得的鮮味。那純色的皚皚白雪一直要等到地底下的春天徹底迸出萌芽才會融化。在這漫長的寒冷季節裡面,孩子們都會拿著鋼釺到冰湖上去捉魚:只要你的鋼釺戳得准,一個窟窿下去,急於呼吸的成串魚兒就會像泉水一樣一條條接著往外直蹦。

  還有那春溫秋素的歲月呢……

  他在半夜從夢境中醒來,只覺得心下戚然。他瑟縮著下床,像小孩子一樣無助地鑽進淮的被子。他說,淮,我夢見了湖。

  淮將少年抱在懷裡,無言地輕輕撫摸他的頭。他在她的懷裡,重新溫暖地陷入沉沉睡眠。

  這樣充滿母性的長輩式的關懷,給簡生的一生烙下深刻的灼印。被有溫度的觸覺所提醒,會時時散發出經久的感懷。帶有醇香。回憶起來,總是令他微感沉然。

  13

  他從鄉下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和母親在廚房吃飯。母親追問他,你和誰一起去的鄉下?他坦然地回答,和淮。母親又說,你怎麼能夠和一個這麼大的女人在一起?別人知道了

  會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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