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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孩子對於老師的熱情和好感總是直白又羞怯的,這誠懇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對她無奈卻又充滿憐憫。

  十三歲那年,簡生就這麼在畫室裡面度過了整個夏天。淮對這個特別的孩子也感到喜歡,一直不收學費,於是開學之後,即使不是星期天簡生也去畫室。通常是在放學之後,飛快地背著書包跑到畫室裡去看淮給那些大孩子上課。躲在高大的畫架後面等待,直到天黑,卻只是為了下課能夠與淮一道回她單身宿舍或者到門口吃便飯聊天。

  這小小的心緒細膩的少年,剪了像是日本男孩一樣的短頭髮,前面留著長長的劉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膚色像父親那樣蒼白。一直都是在同齡人之中表現出內向不合群的性格,獨自守著內心龐大而甜蜜的秘密,兀自成長。

  學校裡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調動起他的興趣,平常就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上課,下課。畫畫,發呆。書包裡裝著速寫本,上面留下許多速寫和想念。就是這樣安靜並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邊,他才話語滔滔不絕,開朗健談。多年來,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夠分辨,淮對於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師,溫和美麗的母親,善解人意的朋友,親密無間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經標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個角色的完美典型,在整個漫長的少年時代,他堅定的意志便是,沒有淮,生活不值得繼續。

  他只願生活在有淮的世界。如此,內心便無限地快樂與幸福。

  母親仍然是忙著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周旋著鈔票和男人。母親第一次沒有告知卻徹夜不歸的夜晚,簡生獨自在家做作業。做完之後他開始畫畫。畫滿了好幾頁速寫紙,覺得有些累,於是開始洗澡。洗澡完畢,母親仍然不見回來。他開始擔心,心裡發慌,卻又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恥辱感。他坐在沙發上等待,好像又回到第一次撞見母親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難受得心跳加快,如鯁在喉。他不可自製地想念淮。

  於是他出門,往淮的家走去。淩晨的街道蔓延著水氣,十分安靜。獨自來到淮的樓下。那是個清涼的夏日夜晚,在一樹繁盛的玉蘭花之下,在映著飛蟲透明翅膀的昏黃燈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 只要他抬起頭,就能夠看見淮的窗戶。月光皎潔,如同兒時生活的北國鄉下見到的那般明朗清澈。頭頂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閉上眼睛,想念著故鄉的夏夜,亦想念著淮溫婉的笑容。心裡無限安寧。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時候,他拖著站得僵直的雙腿慢慢走回家。

  母親依然沒有回來。他內心陡然空落了。他寧願被母親責駡一夜未歸,也不願回家看見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少年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扭亮檯燈,翻開一頁速寫紙,開始描繪夜色中茂盛的廣玉蘭。他在頁面背後寫,今夜母親沒有回家。

  那天早上他覺得困,沒有去上學,一直睡到中午。母親回來之後,並不知道他沒有去上學。簡生輕聲問她,昨晚你在哪兒?

  母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說,在公司忙一個策劃。然後轉身進了臥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著母親關上房門,只好無言地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

  此後,他開始時常在失眠的夜晚,來到淮的樓下。他對這樣稚拙而真摯的遊戲樂此不疲。在那些悶熱難當的夜晚,突然下起酣暢淋漓的一陣大雨,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潮濕溽熱的植物和泥土的氣味,彙聚成汩汩流水,沖走爛醉的花朵,花瓣漫過腳背的時候,被涼鞋的帶子掛住,停在皮膚上,微微瘙癢。於是他俯下身,拾起來。摸到花瓣的細膩,如同記憶中光滑潔白的手。將花瓣放進襯衣的口袋,淩晨時分帶回來夾在速寫本裡。一片一片,累積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的等待。而當他在畫室裡與淮獨處的時候,他亦是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心緒,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少年。卻在獨處或者走神的時候,回想著和淮相處的細節,兀自要浮現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經母親半夜回來,家裡不見他的蹤影。待他淩晨回來,她便焦急並且厲聲責問他的去向。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鎮定而圓滿地撒謊。數次之後,母親開始懷疑他的行蹤。

  某天晚上,他又出了門。母親在背後跟蹤他來到淮的樓下。正在他無所事事地徘徊的時候,母親出現在他背後。

  一瞬間他是震驚的,但還是還未等反應過來,便是迎頭一記慘烈的耳光。

  他只覺得頭腦中一片混沌,兩眼昏花,耳朵裡有各種金屬摩擦一般的尖利噪音在震盪著他的鼓膜。臉上仿佛著了火一樣疼。這不是母親第一次這樣打他,卻是第一次令自己感到這般的痛楚和羞辱。他定在那裡,費力地思索,要不要還手。

  母親厲聲責問,你在這裡幹什麼,是找那個女人麼?!

  簡生只覺得心臟快要被湧出的血液所撕裂。他憤怒,並且滿含羞辱,一言不發地往回走,緊緊地攥著拳頭。母親不甘休,跟在後面絮絮叨叨地盤問和咒駡,言辭辛辣。

  簡生一怒之下,轉身面對母親,脫口而出,難道你徹夜出去跟男人鬼混我有質問過你嗎?!

  母親一時愣住,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她幾乎又在盛怒之下欲要揚起手打簡生的耳光,卻被簡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因為用力,像鋼鉗一樣掐著母親的手腕。母子兩人仇恨而冰冷地對視。

  她不願意相信她與親子的關係這般無法挽救。她又落下無助的淚水。

  簡生面對此刻的母親,心中一陣酸楚。卻依舊是無言。帶著臉上依舊火辣辣的灼燒感,甩開母親的手腕,兀自轉身向前走。象極了當年他的父親抗起行李轉身離去的身影。

  這個小時候在草甸子裡捉魚,曬得膚色緋紅,頭髮裡還夾雜著泥點和葉絮的小男孩,而今竟然蛻變得如此迅速。有著與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身形和面孔。只是性格卻更加的漠然,憂鬱而渙散的神情。

  她第一次開始懷疑,將他帶回身邊,或許是個錯誤。

  那夜他在夢境中是這樣分明地看見了父親。那個賜予他生命卻至今未在他生命中出現的親人。在某些渾濁的夢境之中。少年渴望父親能帶他重回童年時代的北國水域。那裡的夏天,陽光綿延,蟬聲聒噪,樹蔭盛濃。去河邊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後在晴朗的夏夜,一起在花園裡乘涼。認識星象,拾起從銀河墜落的星光。

  在這樣的夢境之中,自己永遠是面對已知的疼痛不知如何忘記,面對未知的疼痛不知如何承擔的沉默少年。在陌生城市的劇烈的陽光之下與自己的影子踟躕而行。不願抬頭看路。在母親深夜不歸的黑暗房間裡不知疲倦地畫畫,停下來的時候看見窗外已經有著淡漠的晨曦,緩緩湮沒濃郁並且溽熱的夜色。留在厚厚的速寫本上的語句,在想念之後留下一季季多雨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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