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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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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伴隨著畫畫慢慢長大,慢得似乎讓母親失去了耐心。母親很快就進入更年期了。而他很快就進入了青春期。這實在是一種很讓人沮喪的搭配。往後的日子裡,簡生性格已經是固有的沉默寡言,母親性格卻越來越焦躁。常常,簡生一言不發地看著母親她沉默不語緊咬牙關不停地不停地做事情。母親越沉默,簡生越能感受到她心裡面的焦躁,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發。母親情緒無常,到了後來,簡生有時候會故意惹惱母親,從她聲淚俱下的哭訴當中獲得某種報復感。他自己內心亦感到切膚的痛楚。這已經完全是病態的。 從那時起,簡生就會聽到母親在獨自做事的時候壓著嗓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咒駡著某個人的名字,她不停地碎碎念,髒話的字眼十分刺耳。抑制的卻又無從掩藏的仇恨,使得那種咬牙切齒的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另一些時候,在廚房做飯或者在廁所洗澡的時候,母親又發出誇張而漫長的歎息。聲音充滿了她對於人世深入骨髓的厭倦與失望,並且煩躁難耐。他對母親的歎息感到骨頭發冷。那種時候簡生通常會很厭煩地一個人躲進自己的房間蜷起腿來單獨坐一會兒以此平息自己的恐懼感,然後開始無端猜測母親暗自咒駡的那個人是誰,她又為什麼如此悲哀地感歎…… 少年的簡生一直是在這種猜測和恐懼中惴惴不安地長大的。 母親一直怨恨。她的一生,從未獲得過某種內心的滿足。那時的簡生,面對母親無休止的抱怨,並無同情。 她也從不清楚地向兒子表達怨恨的根源。他也不能追問。是親人,這些東西就都成了禁忌。 少年時代的他沉溺于和母親之間的進行這種對峙。當情形已經嚴重地無法挽救的時候,簡生內心依然只是很鈍很鈍地偶爾失望一下而已。 然而在這鈍重而麻木的失望之前,他是試圖過挽救的。 那還是回到城市不久,十三歲的時候。 簡生從母親的身份證上獲知母親的生日。他特意去買了一件禮品——是一條圍巾——然後包裝好,打算在母親生日早上送給她。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他清楚地記得。他那天還要去學畫畫,所以一大早就醒來了。起床之後簡生沒有去洗臉刷牙,就懷抱著禮物跑到媽媽的房間門口。然而當他推開虛掩的門剛要喊出聲的時候,瞠目結舌地發現兩具赤裸的身體躺在一起,男人脊背上的肌肉因為用力而興奮地活躍起來,用一種令他匪夷所思的姿勢活動著。他們太過投入以至於沒有即時發現簡生:於是簡生屏著呼吸把門輕輕關上。 彼時他並不確切地瞭解情欲的真相,也不知道母親和他在做什麼,他甚至聽到了母親隱約的笑聲。可是他還是感到龐大的恐怖與羞恥。簡生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圈起腿來蹲下,以鎮定情緒。幾分鐘之後母親突然地進來了,她慌亂地哭泣著抱緊簡生——他被她抱得措手不及甚至不能呼吸——從母親的臂彎裡面,看到那個男人正狼狽地穿上襯衣,奪門而出。 母親把簡生抱到床上去,緊張地問他,你看到什麼了……你…… 簡生想了想,撒了生平第一個謊: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母親仿佛是沒有聽到,抑或是不在乎,他那明顯的謊言。母親開始自顧自地開始說話,斷斷續續的獨白著她那與天下一切墜入情網的女子如出一轍的苦悶,只是她的感情,更為封閉而悲劇。母親對和自己相處才一年的兒子念叨著,你因為小,所以不能理解……其實這真的沒有什麼……媽媽是愛他的……他也必定是愛我的……你父親離開這麼久之後…… 說著說著母親再次潸然淚下。 而少年簡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徹底對母親的眼淚感到了厭倦。 這哽咽的,在多年之後語焉不詳的斷句,是他聽過的母親唯一一句關於她愛情生活的表白。從此之後,他只記得母親的生活裡充滿了對各色各樣的人的怨恨,包括父親。 母親間或會非常平靜地對她說起父親這樣一個男人,他年輕的時候,穿挽起半截袖子來的白襯衣,陰丹士林藍褲子。有著蒼白得泛青的皮膚以及詩人的美。卻也自私,人格分裂。在那個盛產詩人地年代,在十八九歲的年紀上,父親和母親被命運驅趕到北方鄉下作了知青,母親傾倒于他甚為稚氣而奢侈的才華——他是個年輕詩人。在那段荒寒的歲月裡面他們有著同樣荒寒的愛情,然而最後在簡生出生不久,他親手將其遺棄。 那段歲月埋葬在了北國之鄉,小興安嶺的綿延山林和大雪覆蓋的冰湖沉默在悲傷而遙遠的黃昏。除了久遠得已經不再真實的北國青天潔月,那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青春和激情已經完全被現時社會價值所拋棄,除了毀滅之外那段回憶一無是處。 母親常常借著父親的例子意味深長地抱怨著男人的鐵石心腸。她說,不要相信男人。他們朝秦暮楚,自私自利,是能親手遺棄子女的冷血之人。 少年的簡生對這樣的積怨只感到厭煩。那個時候他還是懵懂的孩子,母親悲觀世故的處世之道深刻地影響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在還未踏進這個世界體驗到人間冷暖之前,在單純無憂的鄉下童年剛剛結束之後,母親突如其來,一再用抱怨的方式,不厭其煩向他灌輸對於她這個世界的憎恨,並且一再告誡他,這個世間的冷漠和無情超過他想像…… 母親是苦的。她除了簡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傾訴她的苦和怨。這亦不是她的錯。 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這對於他的確是難以接受的。也不願意接受。 他本身是一個兒子,也註定是要成長為一個男人。而母親無休止的對於男性角色的抱怨和對於這個世界的批判,使得他失去價值方向。在這個令人遺憾的世界裡,他本身就沒有父親,而一個不曾有父親作為男性榜樣的兒子,和一個性格完全被遭遇所扭曲的母親一起生活,通常對自己究竟應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是茫然的。 那個星期天的早晨,他滿懷愉悅去給母親祝賀生日,卻撞見母親那樣不堪的場面。他被母親抱到床上去,聽她長時間絮絮叨叨地獨白著她和那些男人的曖昧不清的恩怨。 簡生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感到深為恥辱,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在他的年紀和理解程度看來,床笫之歡本來就已經是無可容忍的羞恥的事情,更何況,那個男子不是自己的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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