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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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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記憶中那場關於大火的噩夢。黑色的濃煙未曾散盡,被活活燒死的四個女孩子,手挽著手蜷縮成一堆。她們的身體已經成為漆黑的焦炭,裹屍布不斷地浸出黑濃的人油。 那些仲夏之夜前去幽會情人的迢迢路途,那些清晨在濃霧彌漫的白樺林裡匆忙的吻別,那些年輕身影被茫茫青紗帳所遮掩並最終消失的青春歲月,都已經徹底消失。不復追回。 簡衛東在墳墓前持久的佇立,遠處便是遼闊的遺忘的水域,遍佈濃濃霧氣和叢叢蘆葦。山崗上夜已經濃了。面對星月凊輝,他深知自己已經不能再對命運有任何怨悔與貪婪。因了相對於這片沉睡的笑容,他還擁有萬能的生。只有自己知青歲月,能陪伴這墳墓下的生命與山岡日夜私語。 他與她們都是共和國理想的效死者。同時代本身一樣,是無知而無辜的效死者。 5 童素清逃離插隊農村之後,已經備受鬥爭迫害的父母再次因為她的逃亡而蒙受恥辱的追究,她自己亦根本無法求學求職,家裡又沒有分給她的糧票布票,生活很難。已經逼迫到絕路。於是她橫了心跟著幾個抱負不凡的知青一起偷渡南洋,漂洋過海去謀生創業。一去多年。 在南洋的生活亦是艱難無比,在彼地她很快與一名華裔商人結婚,開始跟著他投資做生意,慘澹經營,十分艱辛。有了經濟保障之後,她急不可待地開始上大學,彌補青春年華失學的遺憾。幾年之後那商人意外去世,她繼承遺產,自己做起了老闆,生意越來越大。她終於經過這些艱辛的打拼而立足。十年之後,她才第一次回國。 十多年的歲月裡,她像是用戰爭的殘暴來洗濯傷痛的頑強士兵,在每一個抉擇的關頭都毫不猶豫地向著風險最大的目標前進。一同創業的老三屆們,也都紛紛出人頭地。有時候她深刻地覺得,在離開插隊農村之後,再也沒有什麼苦難能夠比得上那幾年艱難並且毫無指望的勞作和生存。而當一個人熬過了苦難的底線,對於世間的冷暖毫無知覺,並且韶華已逝逼迫她不能再在無用的事情上浪費哪怕一分鐘時間的時候,就真的只剩下所為成功了。因為其中的代價,已經早早透支在青年時代,並且其龐大的傷害與遺憾,並非一句貌似豪邁而動情的青春無悔便可以彌補——即使於一個時代而言。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面,生活的目的仿佛只是一場正義的並且迫不及待的報復,本質上,她仍然是無知無辜的效死者。連回憶那段遙遠的青春,那些深深埋藏在田塍褶皺中的歲月,都已成為奢侈的傷春悲秋。儘管無論如何,回憶總是以它無可替代的華麗堪與今日和未來相媲美。 多年來,她已經漸漸忘記了簡衛東。忘記了這個她交與了全部青春的情人。她後來漸漸明白,簡衛東當初扔下孩子並且與自己分道揚鑣,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抉擇。只是在十年之後的某個夜晚,她忽然又夢見了簡衛東,夢見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還夢見了那個不滿一歲就送給老人收養的無辜的孩子。簡衛東潔白頎長的雙手在夢境中清晰如昨,而雙手的主人卻被賦予了猙獰的面孔——那雙手攫著一個嬰孩,無聲地朝她逼近,嬰孩的啼哭卻格外的響亮而單薄,她被漸漸逼近的猙獰面孔驚醒,恐懼像是包圍自己的大火…… 她在半夜被這惡夢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感覺虛脫而疲倦,伴隨著無邊無際的傷感。 就在第二天,懷著莫名歉疚的心情,她便準備返回當年插隊的鄉下,去接走簡生。 像是一趟遲到了多年的旅行,茫然地向記憶深處的島嶼前進。旅途的盡頭就是那片廣闊的遺忘中的水域。 這是一路懷舊的旅途。素清去林區探望。 她始終都記得當年那場大火之後,自己親眼目睹幾個女孩子燒焦的屍體時候那種激蕩內心的震駭。她受內心記憶的指引,去看望她們。 下午快要結束了。日光已經濃得非常粘稠。再次是一個大好春日。晴朗的天色以及爛漫的春光絲毫未變,一切如同多年前那個模樣。 埋葬著那四個女孩子的簡陋荒塚已經被瘋長的草木所掩埋,只在層層綠色的深處隱現出歪斜的一角玄青色石碑。撥開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以及苦艾的莖葉,看到石碑上刻的那些樸素而悲涼的名字,已經被厚厚的茂盛青苔所模糊。面無表情的陽光依然是把一道道光輝刻在這被遺忘的墳墓上。不知道在這十多年的漫漫歲月之中,墳墓之下那片年輕的笑容經歷了怎樣的清冷寂寞,才能盼來今日一個蓄謀卻又不經意的探望。 山風撫過辛香濃郁的土地和樹林,給她的臉帶來久遠而安寧的摩挲。她帶著空白的記憶和念想,就這麼安靜地站在僻靜的山崗,與簇簇沉默的狗尾草和苦艾相伴,如同年幼貪頑的孩童一般,貪戀著跨越時光的快感。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的自己。越過了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的那些坎坷的年歲,仍然是那個穿著肥大的棉衣穿梭在樹林深處的女孩,留戀著林中的白樺,冬青和映山紅。或者是後來那個穿著軍上衣的姑娘,腆著肚子,忍著燥熱背了裝滿玉米棒子的背簍 ,辮子糾結發膩,沾著葉絮,蹬著一雙磨爛了的軍膠鞋,穿越茫茫的青紗帳。 然而光陰這麼的不動聲色。這些,已經成為往事。 往事姿態傲然地橫躺在生命中接受回憶的檢閱,渾身有著經過時光的醞釀而散發出的美好光彩。竟仿佛變成了自己不曾獲得過的夢想一般,連理性都因之陶醉得暈頭轉向。殊不知,在經歷往事之時,是那樣一般辛苦。 落日像是風滾草一樣被風吹下了地平線。她望著這片沉默的笑容已經只是淡然的心情。是離開的時候了。她伸手摸摸冰涼的石碑,默默告別。或許這一生一世都再也不會再來探望了罷。畢竟沒有什麼憑弔能夠回報生命之中那些無人知曉的堅忍歲月。因生命本身不過就是一樹沉默的碑,上面刻下的字早已被塵世忘卻。 離開林區,她輾轉回到縣城。剛下車,就碰見一個在茶水攤閑坐的老頭。是原來那個生產隊的指導員。他已經老了那麼多,亦是認不出她。她不打算前去攀談,因為她而今已經不需要再淒涼地拿著一紙招工返城的申請奔走在這些人的腳下。 物事人非。她心裡忽然想起兒時的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裡並不是她的家鄉。 但,這裡不是她的家鄉麼。 回到後來那個生產隊駐地,她便向著李婆婆的房子走。路已經變了,人也不再認識。偶爾碰到幾個上了年紀的農民,覺得面熟,卻也想不起來名姓。當年她和簡衛東人緣都不好,亦不怎麼與人交往。除了隔壁的孤寡婆婆對她格外照料使她倍感親切之外,其他人在她印象中都愚昧樸拙並且自私叵測。她下山時問了幾次路,農民們都很熱情,錯肩之後還悄悄議論半天,猜測又是哪個知青回來憑弔。 她在李婆婆的門前,看到土房子已經經過了數次修葺,與當年有些不同了。但是老牆依舊在,破了洞的地方被堵上了磚,看起來格外親切。她懷著百感交集的心情,顫抖著輕輕敲門。 老人還是十多年之前的模樣。她把她迎進屋裡來。堂屋裡裝了電燈,有了幾把塑膠椅子。她們的敘舊,聽起來平淡而乏味。她對老人的絮叨略有走神,想到即將等來兒子,她內心禁不住血液奔湧,悲傷而又喜悅。 他來了。感知到兒子遠遠地奔跑過來,她立刻不安地站了起來。老人仰望著這母親,神情淒然。 一個小男孩,上身穿著髒髒的的小衫,下身穿著略有一些短的褲子。頭髮和身上滿是泥點和草葉碎屑,卻有一種帶著汗浸浸的植物泥土之香。曬得發亮的瓜子臉,眼睛大而明亮,皮膚白皙,透著曬得緋紅的顏色,非常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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