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大地之燈 | 上頁 下頁
十一


  於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擱下來。兩天的時間裡,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親的勸說下,最終點著頭同意離開。他驚惶地懇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搖頭,渾濁的眼睛裡噙著枯淚。老人歎息著說,走啦走啦,人都該走啦……聲音沙啞而悽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鳴。

  臨別之前,男孩親自給黃虎套上粗繩子,把它栓在家門口。黃虎叫著,拼命往前蹦,木樁子被搖得劇烈晃蕩。男孩使勁摸它的頭,說,黃虎,往後你好好地聽婆婆的話,我回來看你,你要是不聽話,再去踏莊稼,我就不跟你吃麅子膀!黃虎……可不能忘了我……黃虎……

  狗兒漸漸由狂吠掙扎變成了低聲嗚咽,聲音委屈的。滾圓的黑眼睛裡面閃著光。

  於是又是一個清晨,女人帶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車,再坐了一趟火車,然後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在火車上,孩子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帶著驚惶而獵奇的深情,出神地看著窗外飛快閃過的風景。

  而這女子眺望著北方以北,一時間忽然明白原來一切從未曾消逝。在闊別了那麼多年之後,她終於獲得足夠的勇氣重返舊地。這舊地是北方的濕潤而遙遠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彌散的嫋嫋霧氣,是回蕩在野地裡的鳥鳴,是秋日的山嶺裡大片的金色樹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經以為那片草甸子已經不再存在了。隨著青春年華的模糊慘澹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時光某個靜謐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時某人,懷著盜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開一隻只棺槨的厚重腐木。然後,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歷史的愧疚中重見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3

  那個瘋狂並且悲劇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熱血,憤怒,仇恨和詩人的溫床。童素清,一個標準意義上的老三屆,在十八歲的年紀上,離開了京城,像是攪在鮮紅滾燙的動脈裡面的一粒暈頭轉向的細胞,被歷史的洪大血管輸送到了遠離城市的北國之鄉。紅色的血液隱喻著最莽撞和無知的犧牲,它轟轟烈烈地往前奔湧,呼地一聲,扔出幾粒細胞,撒種一樣任其遺落在一處廣寒的蠻荒天地。

  她只是這些細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那年她和一些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一起到北方插隊,擠了兩三天的火車,又換乘軍用大卡車,途中補給的時候,停留在三江平原的農場。

  這些城市來的年輕人,眼睛都赫然被那坦蕩開闊的天地給擦亮——天空與白雲如同是浮著白色冰山的深藍色大海,陽光是清涼的,撒滿了無邊無際的田野以及夏日的水泡子。各色的野花咋咋呼呼地沿著水泡子的周圍鑲了一圈。青草的葉面亮得如同上了一層釉,那鮮綠色濕淋淋地,流淌到岸邊,仿佛水泡子的碧波便是岸邊青草染成的。

  而田野無邊無際,青色的麥地在風的反復撫摸之下層層翻滾著柔和的麥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壟條條排列,無比壯觀地蔓延到地平線盡頭。漫長而深黑的條條田壟之間作物旺盛生長,亦是一張經緯細密的巨大的網,紋絲不漏地覆蓋著知青們的青春歲月——這土地有著極為血性的原始姿態:即使道道田壟被拖拉機的鐵耙梳理像髮絲般絲絲順直,土地本身仍以它的無限寬廣藐視著人們蠻橫無知的改造——除了黑得滲油的肥沃,它本來就貧瘠得一無所有。

  這是北大荒開發成熟的田野。許多的知青連隊在這裡紮根。而她面對的,是更為僻遠的地方,靠近小興安嶺林區。

  先來的知青們已經自己伐木,搭成柱子和房梁,然後圍上厚厚的氊子,蓋一個氈頂,也就是個帳篷了。氈頂上留著孔,是給冬天取暖爐子所用的煙囪口。帳篷的四周留了幾個大洞,便成了窗子。帳篷裡面的床架一律是用粗壯的大原木搭成的,鋪好乾草,躺上去十分柔軟,有著濃郁的原木芳香。整個巨大帳篷中間用幾層葦編的席子隔開,分住男女。

  一個叫簡衛東的小夥子,為了拉大提琴,寧肯選擇最苦最累的挑擔子活兒,也不肯用手來沾染泥土或者掄鐵鋤,有一隻精緻的藤條箱子,裝滿了書籍。如此便被分到了林場來。他的手是為拉大提琴和寫詩而存在的。那雙潔白頎長的手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自然,這反革命的姿態日後給他帶來諸多的苦處。

  童素清和另外兩個女生來到這裡的當天晚上,知青們便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舉行了聯誼活動。那所謂的一見鍾情便是在那聯誼會上初見端倪。小夥子彈唱著吉他,蘇聯的民謠便流瀉在邊陲的白樺林與濃濃夜色之中。伴著如豆的一星燈火,這些遠比革命樣板戲要來得深情和優美的音樂讓一大群年輕人聽得入神;一個年齡大一點的男生,站到凳子上,聲情並茂地朗誦普希金和裴多菲的詩歌;之後是簡衛東,他拉著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頎長的手持著琴弓,清晰的骨節極富韻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燭火的洗濯之下,本身便是一首節奏淩躍的詩歌。

  素清傾倒於這個身長似鶴的拉大提琴的年輕詩人。於是她緊接著他的表演,把自己心愛的口琴拿出來吹一曲《山楂樹》口琴之聲若有絲縷悵然。

  詩人在她吹奏的時候按照命運的旨意深情凝視她。他看到姑娘秋林一樣的髮辮,在燭光中泛著靛藍色的光澤。鹿一般黑亮的眼睛。面頰有著羞澀甜美的線條。深夜分別之前,這個小夥子沒有忘記在門口攔住這位匆匆離去的姑娘。

  彼時他穿著在那個年代看起來異常高級醒目的白色襯衣,陰丹士林藍的長褲。略有不羈地敞著領口並挽起袖子,露出蒼白地發青的脖頸和鎖骨。手臂上曲張的靜脈凸出得極為明顯,手指修長,拉琴的時候姿勢寂寞無著。他的面龐蒼白,但輪廓仿佛有著長時間生活在寒冷地帶的男人們的剛硬的線條。神情時常渙散,而不時泛起淡漠的笑容,卻使人過目不忘。

  他將一隻手工製作的木頭盒子遞給她,說,這是我寫的詩。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看看。

  她感到緊張,抱著盒子轉身便走。緋紅的羞怯笑意消失在清香的夜之白樺林。那晚月色很高,皎潔光線照射著林間的沆瀣水氣,漸漸彌漫。

  她回到帳篷裡,在床前昏暗的馬燈下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是一疊柔韌如紙的樺樹皮,每一片樹皮上用墨水筆寫著一首詩。

  此後,他們在這片林子裡,度過許多因超量勞動而筋疲力盡的白晝和因過度憂愁思念而輾轉難眠的夜晚。那些皎潔的月光,照耀著前去幽會情人的小徑。常常是收了工的傍晚,在隔壁的帳篷食堂裡吃完飯,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攜手走向山溝裡散步。那片密林裡,他們曾在伐倒的橫木上坐著聊天,並且長時間含蓄而顫抖地擁抱。

  他就在那裡對她說,我們是否永遠屬於這裡?

  她不知如何回答。她總是難以揣測他的心思。

  而不辨和盲目,恰好是愛情的前提。

  皎潔的月光撥開夜幕,從高高的枝椏流瀉而來,他們就仿佛深處幽暗的海底,看著光線呈射線狀照射,並隨著雲的漂移遮擋,不斷變換,明亮刺眼。山林裡的鳥啾禽啁,是再熟悉不過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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