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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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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為意的笑容徹底把我惹火了,我說:「你就敷衍我吧。你根本就不配擁有女兒。」說完,我起身告辭,他竟然也不挽留,只是驚詫莫名地目送我。離開時,我踩翻了地上的調色盤,油彩染在我的腳上,還有我白色的裙擺。 彼得堡的夜,街市很熱鬧,風很涼。我到涅瓦河邊,我把裙擺浸在水裡,河水冰涼刺骨,手冷到麻木,卻什麼也沒搓掉,反而暈成一片更大的污濁。均勻的水紋被我攪得淩亂,水波又把我的倒影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站來,往賓館走,濕漉漉的裙擺貼在腿上,涼透了,我忍不住全身縮緊。我的心臟也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吧?它不是也涼透了嗎? 深夜回到賓館,看見魏何一個人獨佔鑲金邊的大床,睡得很香。克拉拉和大周的衣褲都扔在床邊,人卻不見蹤影,莫非克拉拉終於被大周的深情所打動,決定從了大周,兩人穿著睡衣出去偷歡了?那吳奕又去哪兒了? 我蜷在沙發上,將身體埋進絲絨抱枕深處,還是覺得透心的涼。點了支煙,借這顆豆大的火星取暖,我知道它無力讓我暖和起來,但熄滅它,會更徹骨的寒。那只小煙灰缸很快就滿了,我把水晶花瓶裡的香水百合都扔掉了,把煙灰彈進花瓶裡,不知不覺,我的煙都燒掉了,我翻翻夥伴們的兜,搜羅出所有的香煙。我有爹、有娘、有「姐姐」,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獨的小孩。 ……當年,我父親本來在北京為官,在單位領導賞識下屬尊敬,在家裡妻子賢慧女兒可愛,一切都很美滿,卻因為一隻波斯貓犯了色戒。我媽就是那只波斯貓,年輕漂亮的俄羅斯駐華女記者,她蠱惑了我那正派的父親,讓他鬼迷心竅犯下大錯,最終被革除公職、妻離子散、背井離鄉。哼,故事真夠俗套的:一身正氣的官員被美沙拉下馬,墮落,墮落,最終墮入不可救贖的深淵…… 我坐在沙發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魏何醒來,慵懶地掀開被子,睡眼惺忪地靠在華麗的大床上,王子氣質更加濃郁了。他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抽了一夜煙,房間裡空氣能見度極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應該看不清楚我的表情吧,這是個安全距離。 我說:「早安!怎麼就你在這裡,克拉拉她們呢?」 「別管他們。你怎麼了?」說著,魏何下床向我走來。 「我挺好的啊。」我躲開他的目光,岔開話題,「跟我說生日快樂吧!農曆的。」 見我避而不答,魏何也不再追問,旋即換上一個粲然的笑容,輕輕吻了我的臉頰,說:「生日快樂!我的公主。」這是魏何式的體貼,如果他不能分擔走我們的煩惱,那他就努力注入一些快樂,把煩惱沖淡。 不一會兒,大周、克拉拉、吳奕三個人同時回來,神色慌張,行徑詭異。定是發生了什麼,我沒有問,我都自顧不暇,哪有心力關懷他們? 魏何把我們領到喋血大教堂去拍照,所有人都會被這座教堂變幻莫測的美擾得眼花繚亂。而我卻盯著教堂外牆的一個破洞看了很久,華麗的東西看上去那麼體面的,卻也有無法修復的傷。吳奕說:「為什麼要去關注那點瑕疵呢?就好像一個絕世美女,所有人都稱羨她的美貌,而她照鏡子時,最吸引自己的卻總是鼻翼上一個淺淺的痘痕,並為這個痘痕耿耿於懷。其實有誰會在意這個痘痕呢?作繭自縛。」吳奕的大道理和我無關,因為我有的不是痘痕,而是一個傷疤,已經結痂,但是隨時可能再被撕裂,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我不想要什麼華麗,要我選擇,我寧願做一個滿臉痘痕但身強體壯的村姑。好羡慕克拉拉,她家不富裕但很有溫暖,大周不是青年才俊但死心塌地地對她好,她的工作不體面但幹得很開心。我就想要這麼簡單的幸福。 我們走進一條小巷,路過一個畫廊,櫥窗裡擺著一幅畫,一個白裙姑娘站在櫻桃樹下面。這畫面那麼刺目,我一眼就認出了它的作者,他要給萬紅畫一百幅、一千幅都沒有關係,可是他竟然給萬紅畫了櫻桃樹?那是我的櫻桃樹,她憑什麼站在下面? 俄羅斯人得了小孩,會在自家院子或者小公民林蔭道上種上一棵小樹苗,慶祝嬰兒的誕生,男孩種橡樹、栗樹,女孩則是白樺、楊樹、櫻桃、蘋果。我出生在北京,自然沒有屬於自己的誕生樹。我們逃亡到蘇聯那一年,父親鬱鬱寡歡,姥姥便帶著我們全家到鄉下別墅散心,莫斯科的每一個公民,都在鄉下有一塊自己的土地。我周歲生日那天,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他們一起在木屋旁為我補上了一棵櫻桃樹苗,那是我來莫斯科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我的誕生樹比我年輕一歲,但它遠比我長得快,不幾年就茂盛蔥郁、風姿綽約了,滿樹的櫻桃烏紅油亮。幾乎每年生日,我、爸媽、姥姥都會一起來到別墅,打一桶清水坐在櫻桃樹下,摘一顆,洗一顆,吃一顆……那是我的味蕾所體驗過的所有味道中最清甜的。後來爸媽的感情越來越淡,矛盾越來越多,但每年我生日時,姥姥仍然帶著全家前往別墅慶祝。直到後來姥姥去世,爸媽互相厭惡到無法同住一個屋簷之下,爸爸離開莫斯科了,我們就再也沒去別墅住過了,現在的櫻桃成熟後一定自己落到地上,再腐爛成泥,再或者那棵櫻桃樹已經很久不結果實了,它可能快要枯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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