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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計程車開往金枝家時我努力地整理情緒,卻始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一切。計程車司機一直從後視鏡裡打量我,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沒有行李啊?」

  「啊?」我回過神來:「突然有事才回來,沒來得及準備。」

  「我不喜歡突然這個詞,」司機說:「好像每一次突然發生的事情都不會是好事情。」

  「是啊。」我疲倦地倚在座位上,深深覺得有很多難過和震盪根本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人類可以發明火車、發明飛機去縮短人與人的距離,卻無法縮短生與死的距離。金枝到上海後一直在失眠,醫生便開了安眠藥給她,沒想到她一直攢著,攢了一個學期,至少一整盒,她全部吞了下去。以前我們開玩笑時討論到自殺,我覺得跳樓比較浪漫,因為可以體驗一把飛的感覺。金枝卻覺得吞安眠藥比較好,她的理由是:不痛,也不會死得很難看。

  「小心你連屍體都拼不起來噢!」當時她這樣對我說:「我這種就比較好,像睡著了一樣。」

  但她說錯了,實際上吞安眠藥自殺的人臉會變成青色,十分可怖。康斯形容看到屍體的那一刻,他說:「好像連空氣都變成了那種青色,房間裡的味道很濃,開著暖氣的緣故。是那種……腐爛的氣味,令人作嘔。」

  頭一天他們吵了架,第二天康斯想要道歉,到她家時陶潛對他說金枝還在睡覺。他們在門外喊了幾聲,沒人應,只好推開門——那時她已經死了。

  陶潛後來揪著康斯的領子質問道:「你究竟是為什麼要跟她吵架?你們都說了些什麼?你快告訴我你把她怎麼了啊!」

  他整張臉都是暴戾的,那種暴戾與其說是來自於生氣,倒不如說是因為悲愴。松樹和瘦人立即上前把他們拉開,康斯始終都不辯解,低著頭,面無表情。我不確定金枝自殺是否與他有關,但看得出來他充滿內疚。

  陶潛用手捂住臉,忽然暴發出了巨大的哭泣聲。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成年男人可以哭成這樣,像是被一隻大錘子狠狠地砸到了腳。那哭聲令我們聽了都無比難過,好久後我才上前摟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叔叔請不要這樣,冷靜一點……」

  他轉過頭來看我,茫然地問:「你說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小女孩都在想些什麼,怎麼可以拋下親人去另一個地方?」

  他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淚痕。可是我回答不出他的問題,事實上我的困惑並不比他小。

  死亡,就像是一部播得好好的電視機,突然被人拔掉了插座,頓時所有的音像和聲音都消失。也許並非是那麼好看的電視,可是不能夠接受這種突然的停止。電視之外的世界還在繼續,人群、風、街道、雲,一切都按照往常的模式在進行,惟獨那部電視機不能繼續運行,令觀者混身不自在,電視機丟棄了時間,而時間丟棄了看電視的人——還活著的我們。

  我從未想過參加的人生第一場葬禮是好朋友的,電影裡的葬禮常常都帶著詩意,一個墓碑,三五親友,牧師、鮮花。而在現實中火葬場甚至需要預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前面還有十幾具屍體要火化,我們還要再等一會兒。我很驚訝每天都有這麼多人突然離開,在這裡生命似乎不值一提。

  風很大,我們都穿著黑衣。沒有人哭,也沒有撒紙錢之類的風俗。陶潛恐怕也沒有經驗,我們一行人默默地看著金枝的身體被推進去,不久又變成一個罐子被送了出來。陶潛抱著那個罐子,眼睛空洞地盯著它看。我要到這個時候才忽然接受了這個事實,金枝死了,我少年時代唯一的同性朋友金枝,她死了。

  眼淚潸潸地落了下來,連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康斯還是看到了,他遲疑一下走了過來,伸出手將我攬進懷裡。我拉著他的圍巾檔住面孔,就這樣默默哭泣了十多分鐘。

  那麼金枝,這就算是告別了,以沉默以淚水,以悲痛以哀傷。

  之後松樹他們送陶潛回家,而我和康斯決定去吃點東西。只剩下兩個人時我才問他:「說真的,你們為什麼吵架?」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她的情緒很不穩定,常常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跟我吵。」他說。

  「你知道她情緒不好,何必跟她吵呢。」

  「你們都怪我。」他點了一根煙,又遞給了我一根。我們邊走路邊抽煙,在三城的街頭,這不是很容易見到的畫面。這是新春過後的第幾天?馬路上到處都是殘留的鞭炮碎片,看起來格外頹敗。康斯過了很久才說:「不過的確是我害死了金枝。」

  我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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