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畢業了,我們一無所有 | 上頁 下頁
五十


  地下室不但陰暗,而且潮濕,冬天還算可以,因為乾燥,春天很快來了,上海的春天多雨,地下室開始潮濕起來,總有莫名其妙的水出現在地面上,而各種奇形怪狀的小蟲子也開始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從罅隙中紛紛爬出,伸展筋骨,地下室廁所的牆上很快爬滿了黑壓壓的小蟲,讓所有如廁者不寒而慄。在那些潮濕的日子裡,能夠曬一次被子簡直是人生最大的夢想。地下室居民只能在電線杆上拉根繩子曬一下,或者乾脆把被子攤在花圃上,只可惜席位有限,因此每次都要積極拼搶,蘇楊本不屑和別人搶著曬被子,無奈自己的被子實在潮濕幾乎能夠擰出水來,只得拿出去曬曬,有一天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好位置,加上陽光也很好,等晚上去收時幾乎能夠聞到陽光的味道,蘇楊心滿意足想今晚能夠睡個好覺,真幸福!沒想到晚上民工胡二雙來玩電腦時,偏偏要坐在床上吃速食麵,結果沒兩分鐘就失手將一盆速食麵全灑在了被子上,胡二雙自知理虧,頭一低小聲和蘇楊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離開了,丟下蘇楊看著那油花花的被子欲哭無淚。

  蘇楊對面住的是對年輕的夫婦,男人長得像個真正的小白臉,瘦小的個子還帶著金絲眼鏡,留著小平頭看上去文質彬彬,成天穿著個白襯衣像一個白領,不過據可靠消息說此人只是江西過來的一個打工仔,依靠修電梯維持生計,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美女,有著林青霞的面容,燙卷了頭髮,十米外就聞到她身上散發的濃郁香味,如果說她是某某總裁的小蜜絕對不足為奇,可事實上她只是在某個酒店做服務員,白天站在寬敞明亮的大堂對人微笑,晚上卻和其他醜陋的女人一樣站在廁所裡洗澡,看著黑黑的小蟲圍著她潔白的裸體飛來飛去。

  這對小夫妻總吵架,因為住在對門,所以蘇楊大體知道了他們戰鬥的原因,無非是女的說自己瞎了狗眼,跟這個男的來上海過這種牲口般的日子,現在她每天受盡冷眼簡直比妓女還可恥,如果上天可以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寧願在當地做乞丐也不要到這個城市來受苦。女的罵得聲淚俱下,男的也不甘示弱,那個男人怒叱女人目光狹隘,怎麼能對他的未來心存懷疑,因為他天生註定是大富大貴之命,等些日子一定會發大財。現在苦點只是上天對他的考驗,如果她無法忍受,就請她立即滾蛋,等他發達了自然會有N個少女蜂擁上來……倆人都說得有理,將唾沫噴濺到對方臉上,而最後吵架通常以一種足夠悲情的方式結束,作為戰爭的主人公,他們都淚流滿面,互相懺悔自己的罪。女的說不管如何我都相信你,我會等到你發財的那一天,永遠不離開你。男的也流著鼻涕說他會繼續努力,一定賺大錢讓她成為最幸福的公主。抒情完畢後倆人總是會做愛,剛才的吵架成了最完美的前戲。破陋的門根本無法阻止那對男女嘹亮有力的呻吟,面對春光外泄,他們只會感到更加刺激,完全忽視了對門的小夥內心的感受,每晚蘇楊就在他們的叫床聲中安然入睡,再看著身邊那四隻老鼠,覺得這個生活多少有點問題。

  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誓言和最虛偽的謊言一樣禁不起推敲,三個月後那個女的終於離開了自己的男人去尋找幸福,有人說她跟酒店一位經理私奔,現在正在西藏享受高原陽光,也有人說她現在就在上海古北地區,成為一名很有名的妓女,成天為臺灣人日本人韓國人提供服務,還有人說她對生活絕望,早跳黃浦江自殺了,前兩天從江上撈出來的那個面目全非的屍體就是她。真相永遠不得所知,而那個男的依然平靜地在地下室生活,淘米做飯,放聲高唱,絲毫看不出任何悲傷。

  蘇楊曾經去過一次那小夥子的房間,那時他的女人還在,小夥子的電腦壞了請蘇楊去修,一進門就看到雪白的牆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夾著尾巴做人。蘇楊修好電腦後問那小夥子這話什麼意思,小夥子瞪著眼睛說:「在上海,就要像牲口一樣,夾著尾巴,苟且地活著。」小夥子說這話時很激動,等平靜下來拍拍蘇楊肩膀說:「哥們兒,你還小,所以你是幸福的,不過你最好永遠不要長大。」蘇楊點點頭,對小夥子笑了笑。說這些話時,那個美麗的女人正坐在床上修指甲,哼著一首無人知曉的情歌,從頭到尾都沒看蘇楊一眼,仿佛她很快樂。

  幾乎每個淩晨,蘇楊都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面蕩一會兒,白天路上人太多,蘇楊找不到自己,只有夜裡馬路才會變得空曠安全,仿佛只屬於他一個人。蘇楊可以對著黑暗微笑,對著樓房敬禮,對著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鞠躬,他是那樣自由自在,靈魂一身輕鬆。黑夜是最好的保護色,在黑夜裡所有流浪的孩子都能找到夢中的家園。

  你有過黑夜遊蕩的經歷嗎?如果你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我建議你去嘗試一下,那感覺真的很爽。2001年的冬天,如果你在虹口區廣中路附近遇到蘇楊,他保准會這樣對你說。

  在地下室生活的8個月內,蘇楊身上發生了不少事,比如他摔斷了腿,他經常整天不吃飯,瘦了13斤,他換了四份苦力活,失業成了家常便飯,他經常被人嘲諷,內心變得無比堅強,再惡劣的語言也無法傷害他,他變得愛哭,經常會在睡覺前流眼淚,他怕光,覺得自己眼睛會受傷。有工作時他拼命工作,借此忘掉憂傷,星期天他只能忍受寂寞,會死人般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渡過整個白天,到夜裡再出去遊蕩,有時他覺得時間很快,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時間很長很長。

  蘇楊離開地下室時已是2002年2月,天氣不那麼冷了,又是一個春天如約而至,真不知道這個春天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蘇楊站在2月的陽光下,有點刺眼,自己猶如經歷了一場春秋大夢,夢裡不知今夕是何年,所幸一切仿佛都還好,身體健康,內心也沒變態,更重要的是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勇氣和成就事業的信心,這就夠了,蘇楊甩了甩胳膊,回頭看看生活了8個月的地下室,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對自己說:

  「你把這輩子最痛苦的生活經歷過了,從現在開始你要比任何人都幸福。」

  而賤一點的人

  病毒般地生長著

  簡直讓人絕望

  ――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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