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每個週末我們去她美院的畫室畫靜物寫生。畫室裡滿是林立的畫架,地上扔著廢棄的 顏料。牆壁上是無意弄髒的色塊。看起來富有超現實風格的意味,非常有趣。有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簾厚重且沾滿灰塵。窗外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三年多的時間裡這些植物繁盛了又凋落了。盛夏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裡。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蘇欽就乾脆讓我們休息一下。和我們聊她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我們就邊聽邊在畫室裡逡巡,一幅一幅評判她的油畫。

  那年夏天我們穿過美院濃蔭的青石板路,直到那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藤蔓植物的三層小樓。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我們不停描繪那些木訥的石膏頭像。疲倦之際我曾經聽蘇欽大段大段地講她男朋友的事情。比如他們如何在大學裡戀愛,如何在畢業之後分別。

  她懶懶地說,我們分開都已經七年了。我說,他這麼愛你,一定還在等你。

  蘇欽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傻孩子,不要把別人想像得對你很忠誠。

  這句話我印象極其深刻。我心裡明白,我依賴她,勝過我喜歡她。

  即使沒有畫畫的時候我也去畫室。很多時候撬掉學校的無聊課程,在畫室裡看蘇欽給那些大孩子上課。在最後一排躲在高大的畫架後面等待。晚上在畫室裡用CD機放些老鷹樂隊的老歌。關掉所有的燈,在畫室黑黢黢的角落裡堆積著軀幹,頭像,手,腳……看起來恐怖至極。我們在畫室裡互相恐嚇,瘋打。累了就坐在窗臺上分抽一包煙。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打一個電話,她都會出來陪我在街上晃。寒假父母都走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想回去,和同學們在咖啡廳玩兒到很晚。然後各自回家。我一個人在沉睡的城市中逡巡,路過一個電話亭,用自動售卡機買一張卡,給她打電話過去,煲到卡上只剩最後一塊錢。電話亭的地上丟滿了煙頭。我看見外面大寒時節冰冷的凍雨紮在電話亭的玻璃上。除了路燈憔悴的光線之外,一片漆黑。下雨了。

  我對蘇欽說,我冷死了。她說,你在哪裡。

  蘇欽淩晨一點的時候趕到我面前來。給我披上一件大衣。看見滿地煙蒂狼藉的電話亭,說,你不要命啊你,少給我這樣!

  我賴皮地看著她,我知道她不會生我的氣。那夜我們像往常一樣在空無一人的深夜街道上散步,走累了就在大商廈門前的階梯上坐下,捧著一杯咖啡沉默。

  有時候我一言不發,有時候會不停地說話,說道難忍之處我一頭紮在她肩膀上決堤一樣地哭。她鎮定至極。沒有說一個字。只伸手攬我的肩膀。

  天亮的時候,蘇欽說,小七,這些事,你不要再對別人提起了。忘了它吧,你還這麼小,心事這麼重,真叫人心疼。

  那個時候我剪短了頭髮,蘇欽總是喜歡摸著我的腦袋。像摸她的寵物那樣。我額前的頭髮常常遮住眼睛。喜歡穿白色的襯衣。黑色的長褲。蘇欽說,小七,你怎麼不愛笑。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她見我陡然臉紅起來,便放肆地笑,繼續看著我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對你只有一個感覺。

  是什麼。

  野。野孩子。

  然後輪到我放肆地笑。我想起小時候母親耐心教我怎樣執筷子,怎樣保持優雅的坐姿,怎樣吃飯不弄出聲音來,怎樣在飯局上敬酒,告訴我餐巾疊成某種花狀表示東家,而上賓只坐朝北的座位……可至今我仍然還是吃相很難看,走路不抬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若這樣想起來,好像我的一生,都只是個關於辜負的故事。一直,在讓人失望。

  但蘇欽一定不這樣想。她在修改我的水粉作品的時候總是說,你對色彩的感覺,非常獨特。七,你是有才華的人。要走好自己的路。

  4

  初中三年,我明白我是很喜歡蘇欽的。畢業時我將離開家去別的城市上高中,臨走的時候蘇欽送我她的油畫處女作。尚是在她十八歲的時候隨家庭教師學習的練習作品。畫面只是簡單的靜物,筆觸稚嫩卻有才氣流露。我格外珍惜。

  那天晚上我在一頁速寫紙上寫,我想去相信某個人,非常想。

  以至於物是人非的現在,某日我忽然見到同桌的文字裡出現了這句話,熟稔的記憶幾乎要分裂我的心臟,我在人聲鼎沸的教師裡潸然淚下。

  我想去相信某個人,非常想。

  而且一直這麼相信著。

  比如故城,比如蘇欽,還比如我自己。

  5

  我曾經以為我會在離家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艱難地想念故城和蘇欽。但事實上,她們竟很快就沉沒了下去,我並無刻骨的牽掛。

  我發現了人的不可信任。

  人總是會分開,為著我們不可妥協的前途,和所謂的明媚希望。匆忙地在新的校園裡穿行,覺得自己再也不能依靠。只能冷暖自知,再自知,再自知,自知到靈魂的深處去孑然獨立,在著漫長的路途中一直跑下去,跑向無謂的投奔。

  6

  高一那段時間我不停地給故城寫信,像一個人對著鏡子說話一般,不知不覺,便感到心酸。故城的回信裡,一封封說起她身邊不停更換的男朋友們。

  我知道故城想來是受異性追捧的。

  記不清楚是哪日淩晨,我剛睡下不久,手機響。是故城的短信。我盯著螢幕上熟悉的名字,猶豫片刻,打開來看。故城說,今天淩晨,我把自己給他了。

  我內心一陣愴然,不知為何竟難過起來,眼淚幾乎快掉下來。

  末了,她又說,七,我想你。

  我反反復複翻動這兩條短信,盯著手機屏,不知如何答覆她。

  那夜我失眠至淩晨,似乎還落了淚。淚只兩滴,擦掉便乾涸。我想起一些事,關於年少時光,關於承諾,想念,以及一些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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