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我們乘坐火車,在漫長的行進當中我發現旅途上的青淮話非常少。我們基本上不會交談,只是獨自長時間地眺望列車窗外的風景,或者在自己的鋪位上看書。我看著青淮瘦削而安靜的臉,覺得她是那麼快樂而寂寞的一隻鳥。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們從南到北,一路前進。如果想要在哪個地方停留,就住下幾日。非常之悠閒。幾次扛大箱的經歷,亦是青淮帶給我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是從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們睡在運西瓜的卡車車鬥裡,頂著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顛簸。塞外的夏夜清涼如水,我們睡在西瓜堆裡,一直無言。我心潮澎湃,伴隨著隱隱地擔憂,一直無法入睡。而回頭看身邊的青淮,才發現她早已帶著甜蜜的睡容進入夢鄉。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樣結上了露水。我在顛簸中凝視青淮無言的沉睡,間或抬頭,看見漸次隱沒的大地坦蕩如砥,星光覆蓋。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借著故鄉那飽含風信子之香的南風,劃過月色下迷霧茫茫的銀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們揮霍在旅途上。高二開始之後,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讓我出去旅行了,他們說,你應該參加學校的培優班補課,或者你應該在家更好地複習功課。再或者,他們直接告訴我,家裡正在儲蓄你上大學的費用,拿不出那麼多現金。

  2

  我看著父母因過度的殷切而倍顯漠然的目光,數著他們年輪般刻在額頭上的皺紋,很輕很輕地點頭。

  我仍舊是那麼安靜而漠然地按照命運的旨意重複平靜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時擁擠的操場上伴隨著誇張的喇叭聲機械地做廣播體操,在白晝裡緊湊而沉悶的課堂上認真地捕捉老師的每一句話,在夜晚教室的白熾燈之下勤奮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題集,為考試不理想而難過,為父母的輕聲埋怨而內疚。而青淮還是在課堂上對著課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竊笑起來,然後在睡覺的時候流出口水要我遞紙巾,依然定期地不斷地旅行,深入邊遠地區的山川平原,獨自一人。而我卻總是忍受著勤奮的懲罰,一次次地被關掉了電閘,然後毫不留情地扔進了黑暗。眼睛總是不能很快地適應黑暗,於是在那近似於盲的幾分鐘裡,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龐大的黑暗,如同一張不透風的密網,一絲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蒼白的掙扎之後漸漸痙攣著陷入最終的窒息。

  我總是能夠忍住疲憊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淚水,不讓它掉出眼眶。

  因為如果眼淚滴落了,那麼我的忍耐就將被驚醒。

  校園裡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櫺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資訊的白色牆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臺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我們在驕陽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裡堅持著准高三的補課,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滴下來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而青淮卻早已在內蒙古,騎在如夢一般廣袤的草原上,沿著血紅的夕陽下綢緞一般飄向遠方的無名溪流深入大地的懷抱,像以夢為馬的孩子,枕著流淌的璀璨星河陷入沉睡。

  而我們的世界裡高三已經馬上要開始了。補課結束放學那天,我照例收到青淮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我以為仍然是一張除了一個遙遠的郵戳和一行簡單的位址之外沒有任何言語的明信片,卻在翻過來的時候看到留言中一行赫然醒目的字跡:我不再回來了。

  我騎在自行車上,穿越熱氣騰騰的城市的暮色,疲憊不堪地回家。林蔭道旁的法國梧桐,裹滿了灰塵的樹葉被烈日炙烤得像錫箔紙一樣奄奄一息。書包裡揣著她不再回來的消息,我迷惑、擔憂,並且難過不已地前行。我騎著騎著覺得又熱又累,最終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仰頭看夏日城市的黃昏,並最終在難以忍受的悶熱和噪音中,決定等一場雨。

  那天我就這麼坐在單車的後架上,反反復複地看著青淮的明信片。車兜裡面放著書包,從未拉好的拉鍊中露出數學試卷的一角。我難過地看著青淮的別離,以為我可以像她那樣永遠地停下來,不再往前。然而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個小時之後,天色忽然就昏黃了起來,接著便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然後大雨傾盆而下。

  我帶著被戲弄的憤怒,看著急於躲雨的行人們慌張並且狼狽地奔跑著,車輪也毫不留情地濺起一灘灘泥濘的雨水,像奔命的蠢牛一般橫衝直撞。我感覺仿佛正在旁觀一出佈景拙劣而情節荒誕的默劇。而我自身,或者說我們自身,以及所有自以為清醒而明智並足夠冷漠的旁觀者,在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裡面難道又能擺脫作為一個渺小丑角的宿命麼?

  於是我沮喪地推著單車繼續回家。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看到母親打著傘神色慌張地一路尋過來。她看到我的時候,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徒勞地為已經完全濕透的我打傘。

  其實那個瞬間,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時候落淚了。我想,這樣落淚,應該不會吵醒了忍耐。

  因為在接下來的殘餘青春裡,我還那麼需要它。

  高三還是這麼毫不妥協地來臨了。除了窗外的白樺又是一歲枯榮之外,我並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經貼滿了我宿舍床頭的整整一面牆。在無數個空落的白天過後的黑夜,在無數個無眠的黑夜過後的白天,它們安慰我以遙遠的路途和夢想,並且一再提醒著我,青春的意義決不在於這煉獄般的高三,卻一定需要這煉獄般的高三來鍛造並借此加以最深刻的闡釋。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劍,唯有最滾燙的爐溫和最慘烈的淬火才能鑄就。

  然而,在以後珍貴的歲月裡,我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青淮。身邊的座位也就這麼永遠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靜做題的間隙中,我總是感到青淮還會拿著兩隻青紅的桃子,天真地來找我講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一道複雜的解析幾何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只要一扭頭就還可以看見青淮躲在書後面,像孩子一般嗤嗤竊笑……

  然而這一切都僅僅是記憶,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經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

  留學,所以她再也不用回來了。而直到高三最後的日子,我仍然持續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個遙遠的郵戳和一行清晰的位址之外再無其他贅言的紀念。我溫暖並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經獲得了多麼令人驕傲的幸福:擁有一個位址,和一個遠方的人,將路途中的想念寄給你。

  我便是懷著這樣的幸福,在最恬不知恥的滿足之中,結束了十八歲的夏天。

  而路途結束了。或者說,又將開始了。我最終背著背包,像青淮那樣獨自踏上漫長的旅途,而青淮,或許正在深夜的候機廳等待中途轉機的國際航班。

  我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我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校園裡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櫺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資訊的白色牆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坐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臺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一如青淮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她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玲溪的折子戲,漫長的夜行列車,小興安嶺的林海,新疆的坦蕩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內蒙的廣袤草原,還有那些數不盡的如畫山河。

  從那個十八歲的夏天開始,在後來的時光當中,我一個人按照青淮寄給我的明信片的地址,一一重新去看一遍。而每次我在彼地準備寄一張明信片的時候,卻發現,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個可以寄達的人。即使有那樣的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畢竟,她是候鳥。

  於是我只能一再寫給自己,告訴自己,我曾經行走在回憶中。

  這是十五六歲時的文字,而今看來,已是囉唆繁冗的羞人之筆。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這裡,謹以鏡鑒,或者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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