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8

  父親就真的回了北疆。再也沒有回來。抑或回來了我卻不知道。

  我記得過錯仍然是由於我的。那次父親好不容易得到探親假的機會回來。晚上我洗澡,父親堅持要進來給我沖熱水,擦背。其實我不過5歲半。但因為我是特別內斂與早熟的孩子,1歲起獨自睡覺,兩歲起自理生活包括洗澡。雖然我明白那是父親在尋求挽救這僵持關係的嘗試,但是他多年不曾真正與女兒生活過,他的形式笨拙而固執的關懷使不熟悉異性的我無法接受。他想要進來,我不讓,最後他略帶慍怒地推門進來,我忽然感到非常羞恥,衝動地揮舞著毛巾,蠻橫地趕他出去。

  父親臉上有不可置信的失望。因為我甚至失手用毛巾抽到了他的臉。

  那天晚上我沉睡之中突然醒來。聽見隔壁在吵架。

  兒時有很多次我在夜裡驚醒,會聽見隔壁房間裡母親在抽泣,而一個聲音沉重的男人在勸慰她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聲音透過牆壁傳來,冰冷而且詭秘。是我記憶中的噩夢。而這次是父親。他們在大聲吵架。我知道應該是因為我。父親責怪母親沒有教育好我,母親則委屈而憤怒指責他不體量一個女人含辛茹苦養孩子何等艱難。

  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蜷起身體鑽進被窩。努力不讓自己再聽見什麼。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眼淚流下來,枕頭濕了,被子也濕了。後來不知不覺睡過去,夢中依稀可見清朗的夏季夜空,綿亙的星河璀璨。我甚至聽得到母親教我唱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撫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曲悲歌伴我倏忽而過所有悠長的凜冽年紀。如同青春的消逝一樣顧盼不舍。

  那天醒來,見母親已經坐在我的床邊。眼睛紅腫。

  爸爸呢。

  爸爸走了。他生氣了。

  媽媽,我錯了。

  沒有,不關你的事。這是大人的事情。不怪你。你只要聽話,媽媽活著就有盼。懂不懂啊你……什麼時候你才能長大……

  然後我不敢再說話。看著母親泣不成聲。

  第二天,父親中午突然回來。進門之後開始沉默地收拾東西。他簡直忽略我的存在。收拾了三個黑色的大提箱,然後直起身子,定定地看著我。

  以後聽你媽的話。跟她好好過。懂事點,別跟你媽找麻煩。

  然後他撫摸我的頭。目光無限深情與嚴肅。似要落淚,亦有所冀待——我最終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哭喊的那句「爸爸你不要走……」

  我甚至咬牙不准自己哭。

  我的這個家庭,每個人都是善良至誠的。卻有著固執與強硬的性格,從來不擅表達。困於愛彼此,卻讓彼此感受不到愛的怪圈。由於表達的障礙,一直缺少溫情。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後悔,如果當初我說爸爸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結局或許不是如此。但是這又有什麼不同呢。

  父親真的走了。在我成年之前,那竟然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母親從法院回來,餐桌上,昏黃的燈光映著她極其慘然的面容。亦是從那天起,我察覺到了母親的迅疾衰老。她說,今後就和你媽媽過。要乖。

  我的喉嚨哽得厲害,勉強發出含混的聲音算是回答。然後把頭埋進飯碗裡,眼淚一下子就被熱氣蒸幹了。

  這一年,我七歲。

  在應該被寵溺的年紀,我就開始懂得並做到自立自知。被所有師長稱讚為善解人意,成熟懂事的好孩子。我總是很厭惡聽這些話。因為我並非願意這樣沉重。

  有些事情,是凹凸有致的碑銘。關於愛或者恨。如同暮春時節漫山遍野的山花爛漫。在寂靜的孤獨美感中蔓延。在我懂事之後,分明地察覺到了這些印記在我生命中產生的支配性力量。我已經在性格中暴露出明顯的父輩的特徵。血脈為緣。歲月為鑒。

  這年。我十七歲。

  我終於能夠理解十禾了。我知道了她所一直向我描述的那種負罪是何等沉重。

  9

  三診的成績給我母親很大的刺激。她不再對我抱有太大期望。拿成績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僵持,母親一直發火。直到12點。後來我躺在床上思考我的出路。我該怎麼安排自己的生活。三點的時候我頭腦清醒至極,起來想喝杯水。發現母親做在客廳。我輕輕扭亮立式檯燈,在她身邊坐下。

  已經很多年,我們不曾面對面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

  媽。我不想再讀下去了。

  良久,她說,那麼你想怎麼辦。

  媽。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以前你每天帶我去學院的後山散步。那些歌我都還記得。也想爸。我整整十年沒有見過他。我想去見他。我覺得我從來就沒有讓你滿意過。不管我覺得自己已經多麼足夠。你和爸一直都很自負。我也覺得,我和你們一樣剛愎自用。從來不會懷疑自己的才華與頭腦。即便是現在。

  她沒有任何反應。我繼續說,我覺得你太累,我也累。我不想在這裡呆下去。十禾出的事情,你是知道的,這件事情讓我獲得醒悟與反省。

  我都快成年了。想出去走走。不是什麼闖蕩。我對那些東西沒有野心。只是想去旅行。

  母親沒有說一個字。我們這樣沉默地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竟然直到天亮。

  最後母親對我說,以前只希望你不要走彎路。可是現在知道,你和我一樣固執。你自己挑的路,以後自己承擔。我已經懶得再管。好自為之。但你需要清楚生活是這樣現實。你可以去旅行。但是以後,你自己維持生計。

  五月。陽光彌漫在蓬勃生長的植物之間,每一場大雨過後,空氣就無限清朗。夜晚闃淨的街道。充滿樹葉循走的聲音。

  就這樣我開始漫長的旅行。去北疆。去有父親的地方。臨走的前夜,我又聽見樓上抑揚的大提琴。斷斷續續。於是我起身上樓,輕輕敲門。琴聲嘎然而止。之後打開門,隔著防暴鏈條,那個輪椅上的男子警惕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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