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 上頁 下頁


  6

  我尚且還知道你是堇年。也知道我們過去必定非常親密,有過許多事情。因為我看到你我覺得熟悉。可是我們過去具體有些什麼事,我已經記不起來。真的。那天早上我昏迷之中感到人們拉我,使勁推搡,最後被拖下床,我知道我的頭撞在床頭櫃的棱角上,卻不疼痛。這些是母親告訴我我才想起來的。這是種瀕死的體驗。我感覺到了我身體裡的另一部分。就是靈魂。真的非常真實。你肯定不信。我身體上沒有任何疼痛,但意識存在。

  堇年,這樣的體驗鮮活並且恐怖。前所未有。我的大腦現在是這樣混沌,非常昏重。我在這之前一直思索,一直懺悔我的罪,然後我就漸漸陷入了毫無知覺的沉睡。我感覺到我的靈魂浮在身體上面,甚至能夠俯視一屋子的人推打我的身體,非常用力。他們還在罵。但我不感到疼。

  這真的很難解釋的。我現在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也沒有力氣去想。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但我還記得你們每一個人,以及模糊的往事的影子。可他們的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的不存在,竟然讓我如此的不適應。本來以為重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現在覺得,它比背負記憶還要無措。

  那天整個病房裡十禾一個人在說話。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戶外面。我就這麼一直聽她說。她似乎是想把她還記得的話都要說完。她的平靜的渾噩的狀態,在我印象中非常深刻。這個孩子已經不記得我了。她不會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一起看過的長長的落日。不記得荒草地裡我們闃靜之中的猛烈呼吸不記得她是怎樣在一場大雨過後倉皇逃循的。她真正走了,而我繼續留在這條綿長的路途上瞻仰一段段浮華慘烈的生命背後一段段濃墨重彩的疼痛。

  惟能自知。

  十禾能夠站立起來不再有失重感了之後,她做的唯一一個決定是退學。我看到她的母親徒勞地來學校收拾東西。我幫著她把十禾的書一本一本摞好。她的母親對我說謝謝。我看著她吃力地提著一大袋書,便忍不住上前說,伯母,需要我幫你嗎。她看定我,說,謝謝了。不用。你快回去上課了。……堇年,十禾的信在你那裡吧。替我們保存好。十禾對我們說過,只有你才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她是真的很喜歡你。我替她謝你了。

  回到座位我看到旁邊空蕩蕩的座位。分明覺得十禾的笑容和深刻憂鬱的面孔還清晰得毫髮畢現。我只要一抬頭就能夠記得。

  到了三診。生命在最需要頑強的時候卻出現搖搖欲墜的姿態。有時候做題做累了,困倦之中一抬頭,看到沉沉落下的鈷藍色天幕。這樣的目光很久都收不回來。

  我想起這樣古老的黃昏裡母親拉著我的手在長滿苜蓿和青萸的小徑上散步。夏日清朗的空氣中彌漫著的各種植物辛辣飽和的香氣。夜色極處出現清淺的銀河。星辰以溪澗在流瀉中突然靜止的寫意姿態凝固。縹緲似一切孩童夢境中的忘鄉。那是十年以前空氣污染並不嚴重且我的視力沒有被書本腐蝕的時候。能夠清晰辨認出天狼星主星旁兩顆小星的時候。現在我戴著啤酒瓶底一樣的眼鏡力抄寫黑板上滿滿的複習提綱,希望自己盲掉。每天只見教室裡黑壓壓的人頭,考數學的時候我承認我真的很遲鈍。我看著所有匪夷所思的問題,我覺得手抖。考完的時候我都快絕望了,不是因為沒考好,而是那種頭腦瀕臨休眠一樣的鈍重,仿佛十禾所描述的藥物作用。幾天之後知道了成績。我看著那些如果當作百分制來看就比較接近及格的成績,想起的,就是母親憔悴的神情。

  開完家長會那天,母親回到家來已經是一張如被冰霜的臉。家裡氣氛一下子變得不寒而慄。她看著我,然後抖著手把那張成績單扔到我的臉上。堇年。我真的仁至義盡了。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嗎。你就這樣傷害你這個當媽的嗎。然後她一腳踹在我的脛骨上。一陣劇痛。良久的對峙之後,母親見我又強著不說話,一個耳光抽過來。耳朵裡開始轟鳴。我最終還是說,行了,你別打了。

  7

  後來她歇斯底里地吼叫。動手。我像一隻物一樣躲閃,蜷縮,發抖我失去內核的身體。

  記憶中自父親離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情緒很壞。那時我不過7歲。放學很早,回家之後見到她滿是煩躁與隱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去淘米,洗菜。不敢出一點紕漏。不敢看電視。不敢聽音樂哪怕是古典鋼琴。不敢說話。任何一點噪音都會讓她煩躁地呵斥我關掉。只需要安靜。這是我孩提時代非常深刻地印象。以至於在我長大之後,依然恐懼嘈雜與人多的環境。

  那時家附近是長庚宮的遺址。某日黃昏,松柏蒼鬱的碑林。她突然對我說,堇年,如果以後媽媽又莫名其妙罵你,你就對媽媽說,媽媽我是你女兒。一定要記著提醒媽媽,記住了嗎?媽媽情緒不好……有些事情真的對不住你……你要原諒……然後母親就兀自沉默地哭泣起來。那種撕裂心臟一樣的抽泣。我驚恐不已。不知所措。那年我僅僅七歲。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年有人在我們家庭最艱難的時候以所謂幫助的名義給我母親的靈魂烙上最深刻的巨創。她獨自背負多年。默守了長段艱難歲月,隱忍地承載了全部辛苦與悲哀。人事音書,亦不過是冷漠。

  某個星期天,我如往常起床後去主臥。站在虛掩的門口無意看到了一幕情景。頓時我被恐怖和羞恥覆蓋。我輕輕蹲下來。蜷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儘量用力,將身體縮小成一團。母親驚慌地出來,將我抱回小臥室,我從她的臂彎裡又無意看到那個狼狽的男人落荒而逃。在我的小床上,母親對著不更世事的我哭訴。我愛他。……他也必定是愛我的……堇年……我真的無路可走……我只有你了堇年……你要乖……你懂不懂啊你還這麼小……

  當年我聽不懂這些斷斷續續的表達。可是卻記住了。這麼多年無論我怎麼樣試圖去遺忘後果都是相反的。始知曉成人世界背後的遊戲規則有著最冠冕堂皇的嘴臉。而這種遊戲所謂的遊戲規則,不過是同人性的全部欲望周旋,踏著善的骨灰和惡的陪葬。

  不知道孩子與成人的交界處,有多少東西握在自己手中。

  於是自七歲起我便有著頑固的自衛的姿態。記得自己自知冷暖。

  而父親還在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天真簡單的小孩。他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了北疆的油田。那個遙遠的地方叫做庫爾勒。母親每個月總會花某個下午的時間握著我的小手寫信給父親。新疆庫爾勒。這是三歲的時候就熟稔的字。幼稚園的阿姨驚歎一個幼童能寫出這麼複雜的字。我的字跡歪扭的信,十五年之後被父親撒進北疆的黃沙之中,所有血脈為緣的深沉情感,成為零星的記憶之中隱隱閃亮的火光,照亮我們四海歸帆的宿命。

  小學拿到第一個一百分的時候,收到父親送我的一整套精美的俄國進口製圖儀器。包括千分位精確度的遊標卡尺和好幾種專業圓規,矩規。鍍銀的儀器鑲在由凹形槽的天鵝絨盒子裡。有著厚實非凡的意味。母親笑父親完全不講實際,把這樣的禮物送給一年級的孩子。而十多年後,當我只能用它完成不及格的立體幾何的時候,我心中的難過,像倉皇劃破晚霞的雁群。

  每個月母親會帶我去郵局打長途。在那個時代,通訊的落後不曾阻撓人們渴望親近的願望。於今日拿著手機卻不敢接電話的城市病形成鮮明對比。那個講東北話的接線員已經能夠聽辨得出我的聲音,總是熱情地跑很遠去叫我的父親。我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聽著父親遙遠的聲音從塞外傳來,就大聲喊,爸爸,好好注意身體。我和媽媽都想念你!

  父親後來對我說過,每次聽到我的聲音,他總是潸然淚下。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工程師都非常羡慕父親能如期收到妻兒的音訊。

  生命中有愛,是堅持我們走下去的全部意義所在。路途中一瞬間的愛,竟然賺取了我們去活一生,甘之如飴那一瞬間的甜蜜之後龐大而又隱循的苦難。

  可是每次父親回來之後,由於長期的隔膜,我幾乎不習慣任何一個男子以任何形式走近我的生活。父親失望的是,我不是一個可親近和溫順乖巧的小孩。我總是躲在母親後面,不與他親昵。並且長期習慣在寂靜之中尋求安全感。由於我的原因,父母的爭吵多了起來。這些是在我長大之後才漸漸明白的事情。他們彼此迥異的生活中各有隱忍的艱難與苦痛。性格亦都缺乏溫柔和平和。儘管他們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為善良和勤勞的人。他們因為各自的孤獨和軟弱而希望對方多體貼和撫慰自己,但是忽略了彼此共有的性格缺陷,且忘記了給與的前提。加之我又是一個受家庭影響深重的孩子,一條不夠有力的紐帶,所以後來,本來很難得的探親假變成了家裡最吵鬧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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