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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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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童年往事.母親 Chapter Ⅰ 少年時,我與母親獨自住在碧水街的一幢大宅內。碧水街是一條老街,在市區外的小鎮上,房子一律獨門獨戶,各家擁有一個小小庭院。牆是暗紅色磚牆,薔薇花枝緩緩垂下,遠處是落日西斜。 我們那一片花園整日荒廢著,唯一繁盛的植物是一棵年歲已老的槐樹。春末,樹開滿粉紅或乳白色的花,有風吹過便紛紛落下,十分美麗。 那種不起眼的槐花有著極清淡的香氣,並且可以拿來做食物。陳姨每每撿起收起來,在煮粥或泡茶的時候丟幾片進去,味道便翻一大翻,回味悠長。 陳姨是家中保姆,已步入中年,最小的兒子還比我大兩歲。她是一位非常慈祥可愛的阿姨,待我與母親都像自己的親人。她服侍母親一家整整一生,看著母親長大,離開,然後帶著我回來。 「你母親小時候與你一樣,非常漂亮,但她比你活潑許多,很愛笑,愛唱歌,家裡一有客人來就主動表演舞蹈,趕她走她都不肯走。」陳姨常常這樣說。 我卻想像不出來,印象中的母親實在無法同活潑這樣的詞聯繫在一起。她並不愛講話,神情也總是淡得不易察覺。當然,她很美麗,然而並不容易親近。有時我將自己畫的畫拿去給她看,渴望得到她幾句誇獎,但她總是看一眼便走,回臥室洗澡,然後換上裙子出來在客廳聽唱片。 家中有那種極舊的唱片機,靠一根小磁鍼摩擦唱片發聲。她聽的大多是老歌,鄧麗君、周旋,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西洋音樂。平時若不工作,她可以在窗前那張舊椅上坐一整天,動也不動一下,像是睡著了一般。但走近來看,眼睛卻是睜開的,目光忽然歡喜忽然哀愁,像是在回憶往事。 會是怎樣的往事呢?我不知道,她亦不會講起。 但她對我很好,每到換季便去市區購物,買最新款的服裝,好看的款式各色拿一件。我年年都長高一點,舊的衣服隔一年就變小,只能作廢,然而她毫不在乎,結帳的時候從包中拿出一張精巧的卡片,刷一下,簽一個名即可離開。那張卡似是萬能,我們所有的家用都靠它,漂亮的衣服,精緻的糕點,珠寶首飾。然而錢從哪裡來,我不得而知。 十八歲那一年她去英國念書,不久外公去世,她便帶著我回來。遺產是這幢大宅以及數額不小的存款,母親用它開了一間小小的畫廊。畫廊在市區的一處靜地,只有六十多平米,牆上掛滿各種油畫,中間卻空蕩蕩。那幾十幅畫十年如一日地掛在牆上,沒有賣出去一幅,但她絲毫不介意,任由它們擺在那裡,隔一段時間掃掃上面的灰塵。 我沒有父親。 沒有父親的人有許多,離異、天災人禍,單親的小孩並不只我一個,大家早已司空見慣。 但我從頭至尾,都沒有過父親。他是誰?長什麼樣?為什麼沒有同我們在一起?我全然不知。 小時候在書上讀到「父親」這個詞,跑去問陳姨我父親是誰,她立刻捂住我的嘴巴,壓低了聲音對我講:「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聽你母親提到過他。但你千萬不要去問她,她會生氣的。」 我沒有見過母親生氣,她像是不會生氣的那種人。 但是我始終怕她。 那種怕,是兒童特有的心理,見到相貌醜陋的動物會怕,見到陌生的人也會怕。我怕母親,大概是因為我們之間恒存的距離,即使住在同一個房間,每天見面,卻幾乎沒有溝通與接觸。她既不會親昵地喚我,也不會給我擁抱。有時候她突然轉過頭來注視我,眼神怪異,像是發呆,又像是隨時都會跳起來將我扔出去。我呆呆立在那裡,身體會輕微地顫抖起來。 「蔻丹。」她叫我的名字,就像念一首詩一般,然後再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她是個怪人。 也是個美人。 烏黑的長髮,濃眉大眼,皮膚白得如同凝脂,卻沒有光澤。她喜歡紅色,紅裙,紅鞋子,紅嘴唇,脖子間一根細細的紅繩,底下吊著一枚玉牌。環形的玉,靠皮膚的那一面被磨得光亮,沒有任何花紋,沒有刻痕,普通得找不到詞來形容。但那玉從未離開過她的身,她不給它注視與撫摸,待它如待我,似乎可有可無,卻又不分離。 五歲那一年,她請來了老師來家中教我念書寫字,大宅的窗戶被薔薇枝藤蓋住,光線十分不好,我們便在院子裡念書。時光十分寂靜,樹枝上停著幾隻鳥,天空藍而清澈,仿佛用手指一戳就能碎掉一般。我跟著老師念古詩: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傍晚時夕陽將天邊的雲燒起來,金色的光照耀著大地。院子外開始有各種聲音,汽車駛過的聲音,走路的聲音,有小孩子放學回家,一路笑嘻嘻地打鬧著。我站在鐵門內看著他們,都是與我一樣大的孩子,穿著相同的衣服,背書包,戴一頂帽子,活力十足。 我問母親:「為什麼我不能去學校念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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