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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的繼父是個大學教授,他喜歡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東方女人,他迷戀她們優雅的脖頸和挽在腦後的髮髻。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優雅的江南女子,她會彈詞唱曲,她是復旦的高材生。她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進得了臥房,管得了帳房,我的繼父癡迷她。

  我九歲的時候。我從唐人街的小小流浪兒變成了英國教授家裡的中國小公主。教授的兒子比我大十歲。我在他們家的日子裡,他正好在大學讀書,那個時候我很小,他並不對我十分友好。總是用從中國留學生那裡學來的漢語說:「狐狸精。」

  媽媽說:「你不要理他,等你將來長大了。就可以跟他沒關係了。現在你要忍著。」

  「好的。」因為我知道媽媽也在忍。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教授並不完全是善良的人。他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我那時已經從很多當地孩子口中知道那是什麼。媽咪身上時常有青腫的地方,但是她從來都不抱怨。

  日子如流水一樣表面平靜內心波濤洶湧地過下去。我媽媽是美麗溫柔的中國太太,繼父是和善博學的英國教授,哥哥是偶爾回一次家的倫敦大學高材生,我是寄存在這個家庭不能說「不好」的中國「私生女」。

  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沒有爸爸的小孩其實就是「私生女」。

  但是,我除了承認這個頭銜之外,並沒有其他選擇。我媽媽那個時候已經用她自己的行動教會了我「生活給你什麼,你就接受什麼。

  如果生活一直這樣下去多好啊。我做普普通通萬千華人少女中的一個。我隨大流、我不玩個性、我認真生活。

  但是活在童話裡的人,最終會在童話裡死去。

  遺傳這個東西真的很難講。我遺傳了媽媽東方女子的婉約,教授的兒子遺傳了教授喜歡東方女性的怪癖。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陰雨綿綿的夏天,我的絕望如同夏雨一樣澆在整個英國的上空。灰濛濛的天空裡飄蕩了我所有的聲嘶力竭。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會無恥到如此境界,他的臉在我眼前扭曲成一張荒誕派的畫,在淚水裡抽象成深入骨髓的恨。

  戀童癖。這是到現在我說出來都會覺得噁心、骯髒、齷齪、仇恨的字眼。那種絕望到想要死掉的心沒有經歷的人不會懂。那些身上的咬痕在此後的年歲裡日日夜夜清晰浮現在我記憶的出口裡。

  我以為我會去死。因那巨大的恥辱和羞愧。

  媽媽後來問我:「發生什麼了,親愛的?」

  她叫我親愛的,她親我的臉,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我看到她手臂上還沒有完全消失的鞭痕。我緘默了。

  我不知道生活如此艱難,我們為什麼還要堅持。

  我逃離了。我想我可以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地死掉。12歲在英國來說,已經是個小大人,我在倫敦的各個角落裡看到與我一樣被現實扭曲了面孔的臉。他們叫囂著、恣肆著、揮霍著,他們被人看不起,可是他們竟然都還活著。

  比我大的男孩過來問我:「你餓嗎?」

  「是的,我餓。」我出來的時候沒有帶信用卡也沒拿太多錢,我沒有逃離的經驗。

  他給我吃的。他讚美我漂亮。他將我摟在懷裡,表情驕傲地說:「這是我的妞兒。」

  我別轉過臉去,我沒有反對。

  我在英國的那些男朋友們,他們待我都好。這種好我沒法用普通的概念去闡述,於我而言,他們保護我,這就是好。

  我打架,跟著不同的人混不同的幫派。

  我喝酒。從12歲開始我喝蘇格蘭威士卡,這種烈酒給我解脫的快感,幾乎沒有人能喝得過我,眾人醉了我還清醒著。

  我吸煙,後來吸粉。

  我是他們那個圈子裡唯一一個中國女孩,我特立獨行,我念書,成績很好。

  媽媽非常擔心,她說:「你這樣下去會變壞。」

  「不會的。」我這樣對她撒謊。她不知道的是,我連身體都是腐爛的,我早就壞透了。遲早有一天我會糜爛在隨便哪條街道的垃圾箱旁邊。

  可是艾瑞恩出現了。他是我第六個男朋友。他遇到我的時候,我很狼狽地在跟另外一個女生搶錫紙。他一把奪過我的戰利品,然後說:「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多可笑的人啊。死。這個在混混圈裡當成笑話的字眼,他很正經地掛在嘴巴上。我怕死嗎?我要是怕死,我就不會放任我的人生不管不顧,萬劫不復。

  可是我戒毒了。他跟我的上任男朋友打了一架,然後我就成了他的戰利品。多諷刺。可是當時的我心甘情願。因為他很帥,且也在念書,成績很好。他的父母死于槍擊案,他理所當然的淪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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