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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剛才刀刺入的身體也不是我的。

  無論如何,我沒有死,即使我殺了人。殺了那個名義上是我父親的人,又刺傷了那個血緣上是我母親的人,倉皇卻並不狼狽地逃進這條巷子。

  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我匆匆喘息,並沒有人追上來。然後一抬頭,就看見他。

  他是誰呢?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仍是看著他,可卻不知他是否也在看著我。

  不知有多長時間,我都沒有動作,他亦然。直到身後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飛快地站起,握緊手中的刀,鼻間是濃稠的血腥味,骯髒齷齪。

  還是忍不住發抖,邁開步子才發覺步履維艱,我深吸一口氣,不顧一切地奔跑,卻在離他不遠處再次跌倒。但這次迎接我的並不是堅硬的石頭,而是一個人的懷抱。

  他的身上有淺淺煙草的味道,體溫比常人要低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寒冷的,在這炎熱的夏天更覺異常。

  但讓我覺得舒服。

  全身力氣都被抽幹,我的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墜落黑暗前滿眼都是他冰藍的眼眸,沒有一絲情感的流動,冰封似的眼眸,卻讓人覺得可以信賴。

  醒來的時候,聽見輕緩的吉他聲,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旋律,只覺得它存在於很遙遠的過去。

  從床上坐起,環顧所在的房間,可以說是豪華的。他坐在窗邊,似是無意識地撥弄著吉他,一面望著窗外,目光遙遠而飄渺。五官的輪廓因此模糊,月光冷冷照在屋裡,一片銀白。

  我的身上已換上一件乾淨的白色棉裙,血跡已被洗淨。"謝謝。"

  他沒有回頭。

  我知道,他救了我,所以沒必要拘泥於是否被看光之類,能保住生命就不該再有怨言。我也知道,他救了我,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我心裡莫名的悸動,也是毫無意義。

  "謝謝。"我再次開口,下了床才想起跑出來的時候並沒有穿鞋,於是只能光腳站在地上,感受著大理石地板的冰冷和光滑,"我走了。"

  他這才緩緩轉頭,眼神一如的冷漠淡然,低澈清淡的嗓音在下一刻逸出:"現在是幾幾年?"

  "2027."

  "都過了二十年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

  "你多大?"他又問。

  "16."

  "名字?"

  "宋紫。"

  他聽完依然沒什麼表情,又重新撥起吉他,剛才那首曲子便又流瀉出來,輕緩而美妙。有那麼一刻,我希望留下來。

  留在他身邊。

  於是,我開口:"你呢?"

  沒有回答,我也料到他不會回答,所以無所謂失望。卻在我準備離開的同時,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張遲陌。"

  我回眸,確認道:"你的名字?"

  他淡淡揚起了唇角,應該算是笑,卻暴露了太多的淒涼和寂寞,我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想,心卻忽然疼了,為他。

  他輕輕地說:"很久沒人叫我的名字了。"

  我在那所屋子裡待了三天。

  餓了叫外賣來吃,才發現他吃得很少,幾乎不吃,也難怪會那麼瘦。

  我們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便是聽他彈吉他。

  有的時候,他看我的眼神會是朦朧而懷念的,像是從我身上找著什麼人的影子。但不多久他便會收回,眼中一無所有。

  有的時候,我會無來由地叫他:"張遲陌。"等他回過頭來,我微笑:"沒事。"很無聊的事情,卻讓我心理感到淡淡的溫暖。

  仿佛過去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便是天堂。

  只是還是會失眠,閉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紅,耳邊迴響著一聲聲警笛聲。我知道,出了這棟房子將面對的是什麼,也知道不該逃避,但現在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我害怕坐牢,而是因為害怕離開他。

  我有預感,只要現在離開了這裡,終我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

  "我要離開這裡,你要沒地方去就住下吧。"第三天的晚上他這樣對我說,語氣是一貫的淡淡,沒有絲毫留戀。

  我想他沒有不辭而別,已是對我最大的恩惠。

  而問他要去哪裡,實在太多餘,求他帶我一起去,實在太可笑。我笑著和他道別,並請求他為我彈一遍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伴隨著我醒來時的那首歌。

  他說,那是他自己寫的,名字叫"YAN".

  我不明白這名字的含義,卻也沒心情在乎太多。在"YAN"悠揚悲哀,輕緩淒涼的旋律中,看他離開我的視線。

  我的眼眶依然乾涸。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背影。

  後來,果真是一生未見。

  但遇見他是我人生的轉折。

  不幸的我從此開始幸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給我的。

  警方獲得充足的證據證明我是自衛殺人,又幾乎在同時我被一個很富裕的人家收養,他們是一對老年夫婦,善良可親,待我有如親生孫女。

  我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比普通人要優渥幸福許多的生活。

  在二十五歲那年我結了婚,丈夫是林家獨子,生活過得無憂而安寧,沒有人知道我十六歲之前是什麼樣子。我成為一個成熟美麗的婦人,丈夫是大財團的總裁,可謂死而無憾。

  又在兩年後有了個漂亮可愛的女兒。

  她長得很像我。

  我給她起了名字,叫林灩。

  "YAN".

  那晚的旋律隨著時間漸漸淡忘了,畢竟沒有什麼永遠不變的東西。但我不會懷疑遇見他是我的錯覺,雖然後來我再到那所屋子時得知那裡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他曾真實地存在於我的生命,我記得。

  冰藍的眼,金黃的發,冷淡孤獨的男子,他叫張遲陌。

  對他的感情不能說是愛,卻是一種比愛還要複雜得多的感情。包括感激,最多的仍是懷念。

  為什麼呢。我不知道。

  如果再見他,我一定會對他再說一聲,謝謝。

  所以現在我站在他的墓前,不知為何淚流滿面。林灩和丈夫等人參加完婆婆的婚禮都上了車,我一個人要求留下,沒有告訴他們原因。

  張遲陌,生於1977年,卒於2007年。

  "都過了二十年了啊……"

  他飄忽的聲音仿佛在耳邊回蕩。

  我們相遇在他死後的第二十年,是什麼讓他留下呢?是那麼強的牽掛,能夠阻擋住一個要去天堂的靈魂?

  無人知曉。

  但我還是要說,謝謝。

  謝謝讓我遇見你,即使那時你已經死了。

  謝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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