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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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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後面的息夫人第一次發出了聲音,甚至連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湘夫人,在士兵們的簇擁下,從容地走出了晴嵐閣,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紅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時候,公子清任從蒼梧苑的後門出來,臉上還殘留著的淚痕。他想起湘夫人竟是那樣的決絕。無論他怎樣哀求,怎樣哭泣,她始終一口咬定殺死青王的兇手是她自己。 其實公子清任當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經離開,甚至他也不關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嵐閣的那一刻,他忽然強烈地感到,他是那麼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堅決,一如她二十年來在青夔朝中參政的一貫作風。甚至當清任狠下心來,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著撫摸他的頭髮,並祝福他成為一個好的國君。那種慈愛的態度,一如清任小的時候,在她身邊念書識字一樣。 「母親,這究竟是為什麼?」清任的眼中漾出淚水。 湘夫人沒有回答。 清任記得那個刺客的臉,有著和湘夫人一模一樣的美麗和憂傷,衣袂之間流動著江南的芬芳。在他的猜測中,那個神秘的女子和湘夫人有著密切的關係,猶如她的影子。 「那個人是誰,你為何護著她?」 湘夫人微微笑著。那個荷衣蕙帶、額現新月的少女的出現,令她悲欣交集。她想她的使命終於可以完成了,不如歸去。在這最後的時刻,她不能讓清任和季蓀結下冤仇。 「清任,我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愛,就像疼愛那一個……我很早以前失去的孩子。你不必難過。如果將來你真的惦記我,就請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約定。」 她用這樣的結局,令他終身不敢忘記。 公子清任立在晨風裡面,努力地呼吸著,想讓清涼的空氣讓自己平定下來。他沒有注意到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蒼梧苑。 一個時辰以後,朝陽的光輝酒滿了清冷荒涼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銜著幾粒露水。清任躊躇一回,悄然推開緊閉的屋門。 悠長的白練在風中斜斜飄過。雕樑畫棟的下面,她的身體也像輕盈飄逸的精靈一樣,緩緩搖動。那絕美的容顏上,散發著純淨的甯謐的光輝。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漸漸飛散。 青夔曆三百九十三年,王朝歷史上最為傑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駕崩。鑒於武襄王的赫赫戰功,廟號「東皇」。當時朝中流傳一種說法,說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謀害致死。然則繼位的國君清任,在幾年之後公開禁止了這種說法的流傳。湘夫人在王死後不久即投繯殉夫,兩人合葬在空桑嶺下的王陵之中,遙對浩瀚的大江。 關於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傳說,在青水流域流傳了很多很多個年代。史書的記載是零散的,於是有人說在武襄王征服雲荒的戰亂中,她是無辜的受害者,最後以生命的代價完成了復仇,也有人說她根本就是一個野心家,二十年來憑藉自己的諂媚和手腕,妄圖控制青夔的政治,最後被英武的東君清任擊敗,不得不上吊了事。這個傳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來越模糊和空靈。人們看見宗廟遺留的她的畫像,溫婉而美麗,覺得很詫異。 東君清任之後,青夔由武襄王朝戰爭武治的時期,進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嶺上的神木扶桑,在絢爛的陽光底下鬱鬱蔥蔥。 哀江南 第十章 魂兮歸來 扶蘇終於回到了江離山。他本來以為自己一生,是註定了無所歸依,客死他鄉。然而那一首歌謠中吟唱的詩句,畢竟還是實現了。 他看見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雲夢的流水清澈如舊。水流中映出風塵蒼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鬢如霜雪。 「師父的頭髮,難道是在那天早上變白的?」季蓀悄然來到他身後。 扶蘇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蓀緩緩道,「是師父見了她最後一面吧。」 扶蘇道:「她跟我說了很多話。原來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季蓀道,「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她會跟武襄離開九嶷,做了青夔的湘夫人。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這樣麼?」 扶蘇微微訝異。 季蓀認真地看著扶蘇,道:「其實我從來就知道。」 她舉起自己的左手腕,讓扶蘇看見了上面的一道印記,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時候看見這個印記,我就知道自己是誰的女兒。其實幽族人都知道,這是父親那個家族的表記,刻在一隻代代相傳的黃金戒指上。於是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負有什麼樣的責任。所以師父,當你把司命的職責交給我的時候,我沒有猶豫過呢。這是父親從血液裡,留給我的職責。」 她低下頭,續道:「而我的母親,當然只能是那個戴著戒指的青夔公主。父親把戒指贈給了公主,而公主戴著戒指,嫁給了九嶷的敵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蘇道:「不是這樣的,季蓀。」 季蓀微笑道:「讓我來說,好麼?也許我想的和師父要說的一樣呢。公主這樣做,是因為她決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運和九嶷的綠野。她和武襄約定,她用她的身份幫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間,不能夠傷害幽族遺民。所以她不能夠讓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護九嶷山的棋子。而清任繼位後,也還將繼續維護這個約定。」 扶蘇點了點頭。那天早晨,在蒼梧苑的深處,湘靈與他,緩緩地回憶起過去。其實他本來早該懂得,卻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司命。湘靈很平靜,很恬淡。她也說起了那個失散的女兒,如今長大成人。武襄被刺殺的那天晚上,她見到一張酷似自己的臉。那一刻她想到,也許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應該去做的——她從未忘記過幽族的仇恨,但是她終究沒有那樣,反而寧願武襄活下去。畢竟她做武襄的王后有二十年,二十年間他一直恪守那個約定,如此維持九嶷山和青夔國之間的安寧,才是最好的選擇。 季蓀是如何猜到這一切的? 「我聽到武襄臨終的隻言片語。」季蓀淡淡道,「這些日子我想了許久,不難體會母親的心情。」 但是他扶蘇卻從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終也不明白湘靈的想法。 「師父你,」季蓀輕聲道,「也是愛著母親的吧?」 扶蘇惟有歎息。 溪流邊傳來咯咯的笑聲,姍帶著濂甯一起嬉水,把浪花濺到老馬回風的身上,老馬有些不滿地甩著尾巴。 「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扶蘇道,「而且,你的母親也終於回來了。」 季蓀瞪大了眼睛。 扶蘇從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給我最後的指令。」 季蓀的眼中滿溢淚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語。 符咒燃燒了起來,淡藍色的火苗中一縷青煙升起,在兩人的頭頂徘徊良久,終於乘著一陣和風,飄然化去,沿著雲夢的河流山水遠遠地去了。 扶蘇滿頭的華髮,在盈盈淚光中飛起。 開滿鮮美的白芷花的山巒上,永遠有悠長的歌聲,綿綿不絕凡是飲過雲夢之水的人,最終會回到那片浩蕩綠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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