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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下篇 清任 終曲

  在神殿后面的一間隱蔽的小院落裡面,春妃找到了瑤姬。春天的雲蘿枝條已經綠了,而瑤姬衣裙拖曳其中,卻像是隔年的花朵,慘淡的潔白中散發著腐爛的清香。

  「他快要死了。」春妃說。

  瑤姬從矮梯上滑了下來,望著春妃,一雙深陷的眼睛大而空洞。春妃覺得很奇怪,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巫姑,形貌晶瑩剔透,有如雙十年華的少女,而神情卻枯槁冷傲,好似千年的古老精靈。究竟是血鏡祭典那一天的種種變故,在她身上發生了微妙的影響呢,還是她本來面目就是如此?

  「我是自作主張來找你的,請你不要拒絕。」春妃補充道。

  寢宮戒備森嚴。門廊上加了一道道的鎖鏈。因為青王已經發了狂,隨時都會做出過激的事情。春太妃吩咐宮監們看管好了青王,不得讓他沖出宮去。宮監們輪番看守,疲憊不堪。他們排列在一間間屋子的兩側,有如神情木然的送葬隊伍。整個宮廷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

  青王已經昏睡了一整天,現在剛剛醒來,顯得十分平靜。太醫說,這可能是王最後一次蘇醒了。

  瑤姬站在門檻上,生平第一次看見了清任的臥房。出乎意料的簡樸,只是屋頂分外高闊,一頂灰色的紗帳從高高的屋樑上垂下來,瀑布般地拖到地面,寂靜無風之時,有一種高塔的肅穆感。

  一個月白衫子的小巧女子,跪在王的帳外。瑤姬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永遠默默無聞的冬妃。春妃喚了她一聲,於是她站了起來,低頭隨春妃出去。兩個妃子很有默契地把青王的最後時刻,留給了他的女巫。

  等到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處時,瑤姬就掀開了帳子,慢慢跪在清任的身邊,捧起了他鬆弛的手,並且把前額貼在他的手背上。

  「……海若要繼位了?」他問。

  「是的。」

  「朱宣得救了?」

  「……是的。」她說,「你是否早已知道他的存在?」

  「我喜歡這個孩子。」

  「喜歡到……希望他繼承你?」

  「不,我從未打算過要從你那裡將他奪走。」

  「可是,他已經……自由地走了。」她說,「連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也許在鏡湖,也許在天闕山。」

  「自由……那多好。」

  她抬起頭,看他的臉。她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張在病痛和躁狂的折磨下變得扭曲猙獰的臉孔,但是……她看到的這張臉卻如此安寧。他好像已經忘卻了很多東西,而顯出一種難得的悠然自在,甚至在死亡的籠罩下,折射出少年時代才有的純潔光芒。

  望著這張臉,她竟然有些失神了。

  「瑤瑤,」他忽然問,「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是愛你的,就像你曾經愛過我。」瑤姬道,「可是,愛這個字,比死還要冷。于你于我,於所有的人,都是一樣。」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話,你告訴我,是人的信願賦予術法的成就。這些年我常想,宿命就是一套殘忍的術法,囚禁了我們的魂靈。我的信願究竟要多麼強大,才能夠改變這一切呢?」

  「其實……信願這種東西,始終很難真正地強大。」

  「所以,」他歎息著,「卑微的我們,只是屈從於命運的術法。」

  「天地是牢籠,而我們……」瑤姬說,「是時間的俘虜。」

  「時間的俘虜,呵呵……」他笑了,笑得像一個純潔無辜的嬰孩,「瑤瑤,我們浪費了一生啊……」

  她感覺他用最後的熱度,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於是她也握緊了他。過了很久,他都沒有鬆開。她再次抬頭時,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臉上掛著往生的恬靜。

  青夔曆四百一十九年,青夔第三十六任國君清任,在大地回春之際結束了他四十九年的生命,宮中太醫宣佈的死因是「心疾」。青夔國的升平時代,在短短二十餘年之後,便從此一去不返。

  清任同父異母的幼弟,在海疆長大的武將海若繼任王位。春妃被尊為太后,冬妃則為太妃。白定侯長子白希夷為首輔監國,白定侯次子白摩羅襲爵位,加賜封地十萬頃。白氏出身的巫真冊封大祭司,接替巫姑掌管神殿。白之一族,從此權傾朝野。

  海若登基後,沒有人過問瑤姬去了哪裡。「巫姑」成為了一個可怕的禁忌。關於這個給青夔帶來過福祉也帶來過災難的女人,誰也不願再度提起。據猜想,她恐怕只能回到高唐廟,在孤獨寂寞中慢慢耗盡恥辱的殘生。

  清任死的那一天,郢都城中下起了濛濛細雨,整個城市浸透在冰冷的青色霧氣之中。多愁善感的人說,是上天在哀悼青王。

  漫天的淫雨,纏綿了足足一個月。如果人們朝城北望去,會發現那裡的雲霧格外地迷離叵測,連黑塔的影像也消失了。高唐廟長年積累的灰塵隨著大雨卷飛,雲霓之中仿若氣象萬千,如歌如哭,如鬼如妖。青王海若命人清理,然而派去的人都說,那雲霧令人見之失神,望之遙遙,求之渺渺,根本無法靠近。一直到清明前,某一個夜晚,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就像神明終於厭棄了迷茫煙雨,要給這衰頹的郢都來一次徹底的清掃。大水席捲天地,整整一夜雨橫風狂。次日清晨,終於放晴了。

  籠罩在高唐廟中的雲霧漸漸散去。人們發現高塔已經倒塌,但堆積的殘磚剩瓦,依然保持指向雲天的姿態,像一隻執拗的手臂。奇特的是,一夜之間廢墟上就爬滿了一種綠草,玲瓏娟秀,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奇異芬芳,仿佛山中仙葩。然而無人識得它的姓名。

  塔雖倒,瑤姬也不曾再次出現。只留下神秘而荒涼的高唐廟,一年年無人光顧,直到被永遠棄置。

  嬋娟曾經悄悄地潛回高唐廟,她翻遍了每一塊殘破的磚瓦,都沒有找到師父留下的任何痕跡。她鑽到那間幽秘的地下室中,粉牆是雪白的,所有的字跡都不復存在。仿佛過往的種種情事,都從來不曾發生過。

  有個過路的小女孩說,大雨的那一天晚上,人都躲著,只有她跑了出來看熱鬧。她看見高唐廟的黑塔,被一道霹靂劈開了,塔頂飛出來一隻巨大的鳳鳥,逆著風雨飛入雲端。那鳳鳥渾身雪白,美麗絕倫,令人一見難忘。可是她這麼對人說,別人都不信。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都嚮往傳奇,她可能只是把閃電想像成了鳳凰。但是,嬋娟寧願認為,這才是她的師父的最終結局。

  「我是來採集這種小草的,」小女孩說,「它非常美麗。」

  嬋娟記得師父收藏的典籍中記載著,這種草名叫薜荔,產于天闕山中。在冰族人的傳統裡,它代表了永恆的孤獨和束縛。她採擷了一片草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冊裡,放入了自己的行囊。然後她離開了高唐廟,走出了郢都城,沿著青水,一路而去。

  再後來,青族人中流傳了起關於高唐雲雨的秘聞。那場大雨和那段傳聞聯繫在了一起,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直到千百年之後,雲荒的吟游詩人們,還會在冷雨蕭殺的逆旅中,彈著七弦琴,吟唱起雲散高唐的謠曲。在歌謠裡,它象徵了禁錮的愛情、孤獨的冥想,還有虛無的夢境,也象徵了某種不能追溯的過往,還有無法企及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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