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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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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姑坐在地上,渾身癱軟。她眼睜睜地看著困獸一般的青王沖了過來,一把捉住她的領口,將她提了起來。 「把朱宣還給我啊,瑤瑤。」 他的臉幾乎要貼到巫姑的鼻尖上,手指的瘦硬的觸抵令她喘不過氣來。她放棄了掙扎,任他咆哮。他眼底裡的絕望,像洪水一樣立刻就要決堤。而她只是像一堵牆一樣地沉默著。 「你奪走了我所有的歡樂,怎麼可以把我的孩子也奪走啊……」 他終於跌倒,跪在她的裙下淚雨滂沱,不顧一切地哭喊著,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就像一個饑餓無比的嬰孩,像一個失去了利爪的老獸。仿佛僅僅是這樣的呼喊,就能換回他不能擁有的一切,就能彌補他生命中全部的空虛。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青王失態。奇異的變故接踵而至,是否真的暗示著青夔的末日快要降臨了? 終於,春妃第一個清醒過來。她驀然起身沖了過去,一面招呼侍從們,「主上病了,把他扶下去,快——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她像拖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把清任從巫姑的腳邊拖起來。侍從們很快弄來了肩輿,七手八腳地把青王抬了上。春妃道了聲:「主上請回宮休息。」便立刻帶著人匆匆離去。 清任神志不清,任人擺佈,猶自呼喚著瑤瑤和朱宣的名字。 巫姑不自覺地扶住了身邊的嬋娟。方才清任哭泣的時候,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不至於再次跌倒。春妃臨走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哀憫還是責備。此時沒有人敢於上前和巫姑說些什麼。意興闌珊的白定侯站了起來,說:「那麼,王的繼承者,就是海若了。大家有什麼意見麼?」 當然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於是白定侯說:「今晚就到此吧,我們父子打算進宮探望主上的病情,各位可願跟隨?」 朝臣們紛紛附和。於是大家三三兩兩地起身,跟在白定侯後面,朝神殿外走去。 巫姑看著人群黑壓壓的影子,漸漸朝遠離她的方向移動,就像一塊大幕慢慢拉上。她忽然覺得,其實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臂,朝空中抓去,可是什麼也抓不到。清任的哭聲終於消散了,亙古不變的月輪懸掛高空,夜風依舊吹起遠年的歌謠,但她的故事已經落幕。 「師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狂舞的手。 她驚恐地瞪著她的徒弟,不明白她何以還在這裡。 「還有機會……」嬋娟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螢火,「我能夠感覺得到,朱宣還沒有死,救救他……」 巫姑呆呆地看著少女的臉,她仿佛已經聽不懂嬋娟的話了。 「師父,如果我傷害了你,請你加倍懲罰我。」嬋娟不死心地說,「但是,你要報復的人,都已經報復了。剩下來的,只有朱宣,他……他也是你們冰族的孩子,請你救救他……」 巫姑下意識地搖搖頭,「我救不了他,我誰也救不了的。」 「只是像一個母親一樣地救他!」嬋娟尖叫道。 巫姑歎道:「你不明白,那詛咒有多麼的怨毒……我快要死了,以我現在的力量,已經無法修改了……朱宣他,一定會死的,我也馬上會去陪著他。」 嬋娟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 「對不起。」巫姑轉過身,緩緩地朝神堂裡面走去。神堂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她踩著冰涼的石階,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向自己無可救贖的結局。黑色裙裾拖在地上,仿佛一個緊緊相隨的孤獨的影子。 這時她看見一個背影,跪在神像前的蒲團上。聽見她的腳步聲,便站了起來,面對著他。黑暗中無法看清那人的臉,但他身形高大,猶如一個鬼魅的鐵塔一般,高高地俯視著。 「你是誰,」她問道,「是來審判我的人嗎?」 「不,」那人道,「我只是趁著沒人,到這裡來,把你那個惡毒的詛咒解除了。」 「你?」巫姑聽出了這個聲音,是那個剛剛被承認為王儲的武將海若。 他竟然沒有走?而且——他竟然聲稱可以解除詛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來,這個少年與湘夫人深有瓜葛,那麼他會使用法力破除法術,也並不奇怪了。 「那很好,將來你登上王位,就不會再為這個問題所困擾。」她淡淡地說,「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解除的嗎?這是一個很厲害的詛咒,一般的巫師是無能為力的。」 「的確是很殘忍的詛咒,即使湘夫人本人,也拿它毫無辦法,所以容忍你到如今。只是,對於我來說,它恰好非常容易解開。」海若道,「我只在庇佑青族子孫的神殿念一句咒語,讓那些塗在高唐廟牆上的血,重新吸回自己的身體,這就可以了。」 一陣鈍痛,頭頂仿佛被慢慢劈開。她迷茫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似乎難以理解他話語中的含義。海若那一張英俊的臉孔,在黑暗中發出幽魅的淡金色光芒,「你從來沒有想到過,為什麼所有青夔的王室子孫,都因你的詛咒而死,惟獨我可以例外?」 那一刻,巫姑覺得腳下的世界忽然急速地轉動起來。她仿佛再次來到了那座高塔的頂端,孤冷的風吹得她四肢僵冷。死去的嬰孩下墜著,下墜著,像是在時間的無底深淵中穿行,永遠墜不到盡頭。忽然,他緊閉的小小眼睛驀然大睜,露出一個純潔無瑕的微笑…… 很多年前,她罄盡所有而加諸這個世界的殘酷,終於隨著天風的永無止境的迴響,反施於她自己身上。當這個微笑再次浮現於眼前的這張成熟而詭秘的臉上,並且彌合得天衣無縫時,仿佛冰冷的潮水一點點上漲,即將沒過她的頭頂。海面上漂浮著黃白的泡沫,烏黑的海草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骸骨和半腐爛的屍體,他們隨著波浪一漾一漾,仿佛地獄裡所有黃沙掩埋的怨鬼,所有不得超升的魂靈,都一起漂了出來,趁著末日的微光,爭先恐後地重返這個世界…… 「我要感謝你,甚至都不曾給我一個墳墓,」那個叫做海若的還魂者說,「否則我只能安然睡去,無法等到大祭司扶蘇為我招魂的那一日。這些事情是湘夫人告訴我的,她是真正仁慈的女人。她挽救了我,並且教給我解除詛咒的方法,叮嚀我不要忘記拯救自己的家族。我一直記著這件事情,但是直到今天才付諸行動。因為……這個詛咒,對我來說也是那麼的有用。我還要感謝你,用你畢生的心血維護了這個詛咒,使得我在通向高處的路途中,一塊絆腳石都沒有留下…… 「所以,就這樣……我從地獄裡回來了,母親。」 巫姑扶著牆裙,慢慢滑倒在地。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海若俯身,微微笑著,伏在她的耳邊低語:「湘夫人讓我守住自己的秘密,連白家的人都不能知道。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海若微微笑道,「反正你快要死了,不是嗎?」 忽然,他看見神堂的門口,有個苗條的身影晃了一下。他吃了一驚,立刻追了出去。 巫姑知道那是嬋娟,但是她不再想去理會任何事情了。 她倒在冷硬的青磚地上。黑暗之中,大殿上的神明似乎全部消失了,只有無盡的空虛。她慢慢蜷縮起身子,就像油燈底盤曲著的燈草的灰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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