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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她還記得將軍府裡片刻歡愉,清晰如昨日。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生命裡只剩下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苦?

  是十四歲母親的病逝?

  是十六歲將軍府裡的匆匆一瞥?

  是那一晚盜香出走,隔著重重兵馬以死相脅,與父親訣別?

  還是從那一刻,知道他的心裡,原來沒有淩大小姐……

  低頭凝想許久,她終於緩緩開口道:「我出生在遼東鎮軍將軍府。」

  ***

  我出生在遼東鎮軍將軍府,是鎮軍大將軍淩顯的女兒。

  那會兒,爹說我像他,最疼的就是我。所以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任誰見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句「淩大小姐」。

  人都說,淩大將軍和夫人伉儷情深,最是世上少有的恩愛夫妻。有整整十四年,我也是這樣相信的。直到那年冬天,娘得了重病。

  世人都知道,鎮軍將軍府裡有返魂香,能起死回生,卻死返魂。我看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便去求爹拿返魂香出來救娘,沒想到,他卻一口就回絕了我,說什麼「返魂香世間罕有,豈能用在尋常婦人身上?」

  我在書房門外跪了一天一夜,終於還是救不了娘的性命。

  就在那一刻,心裡就像是有一處什麼地方,轟然地塌陷了,連同過去十四年的美好記憶,連同心底某種信念、某種嚮往,都一齊灰飛煙滅,再不能挽回……

  我從此只當自己啞了,再也不肯說話。大將軍或許是覺得虧欠了我,那以後不管我想做什麼,都事事都由著我。

  那天是九月初三,淩大將軍的五十大壽,將軍府裡擺下了酒席,大宴賓客。後花園裡,有一座三層的飛觴樓,那一晚,壽宴就設在這座飛觴樓上。

  那天晚上,飛觴樓上高朋滿座,冠蓋雲集。我坐在席上,忍不住又想起我那苦命的娘,心中淒苦,眼前的種種熱鬧,也就像是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

  酒到半酣時,所有人的興致也都到了最高點,那些阿諛逢迎的話更是像流水一樣從客人們嘴裡說出來。喧嘩中,不知是誰大聲恭維說:「淩大將軍是當世武穆,朝堂柱石,天下人誰不敬仰?人生到了這個境界,真算得上是十全十美!所以說做人就須得像大將軍這樣,才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

  眾人都是哄然響應。

  但我爹卻歎了一聲,回答說:「什麼當世武穆、朝堂柱石,都是些名韁利鎖,不值一提!我這一生就只有一件恨事——我只恨,我那位好夫人去得太早,拋下我和一雙兒女相依為命……這些年,我常常一覺醒來,恍恍惚惚,倒覺得夫人還在我身邊似的……唉,人活在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罷!」

  一時間,那些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聽得一片乾笑聲,接著便都沉默了。

  我聽他提起我娘,心裡像是有根錐子在鑽也似的疼!早在心裡罵了他一千次、一萬次!只恨自己為什麼會有個這麼無情無義的父親?

  我正坐著發怔,突然間,就聽得遠處有個男子的聲音沉沉吟道:「悵浮生,俯仰跡成空,依然此江山。對秋容如畫,天長雁度,水闊鷗閑。追游未甘老態,憑酒借紅顏……」那聲音隔得還遠,聽著,卻又像是近在耳邊。略有點低,聽在耳裡,就像是有一根弦,輕輕地撥過了心上。

  突然之間,整個飛觴樓都靜了下來。

  我打直身子,向樓下看去。

  外面月色正明,地上薄薄的升騰著一層水氣。

  我看見遠處月下隱隱約約有一條人影,口中吟詩,步月而來,行動瀟灑,轉眼工夫就站在了飛觴樓下。他穿著身石藍色的布衣,背一把長刀,微昂著頭看上來,高高大大,一身都是磊落氣。

  那男人身子一縱,就到了飛觴樓上——那一晚,是我爹的五十大壽,府中守衛森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座中賓客,許多是我爹的部將,此時回過神,都是大嘩,紛紛拿了起刀劍將他團團圍在了中間。

  我從第一眼見到他,就像是被夢魘住了,絲毫動彈不得……恍恍惚惚間,只聽見爹在問他是什麼人,來將軍府做什麼。

  他連瞧都不瞧旁邊那些人,只道是「聽聞淩將軍在此宴客,想來討口酒喝。」我爹大笑起來,一揮手,命眾人都退下了,跟著就即刻叫人添設碗碟,搬來桌凳。他拱拱手,就入了座。我爹也不管他,神情自若,只和別人說些閒話。

  他目不旁視,也不說話,飯菜都不動,只一杯接一杯喝酒,就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將軍府是什麼地方,倒叫我為他擔心得不行。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這男人突然一聲長笑,長身而起。所有人都沒了聲音,直直盯著他。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嗓子裡幹得發不出聲音。

  他從從容容地開了口,說:「淩大將軍,實不相瞞,在下駱西城,今晚是來府上盜取返魂香的。我敬重將軍為人,原本不該相擾,只是人生在世,許多事雖然不得已卻也只能為之。我這番意思,想必大將軍也能明白。今夜既然是淩大將軍壽辰,那就算了。三日之後,駱西城當再來訪。」

  說完了,也不等人回答,轉身大步下樓去了。一時間,所有人都鼓噪起來,好些人想要衝下樓去攔住他,卻都被爹止住了。

  等他走得遠了,爹才說:「此人孤身犯險,必非等閒之輩,你們不是他對手。」

  那天晚上,我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他的影子像是烙在了眼上,怎麼都揮不開。我又怕他來,又盼著他來。我怕他來了會有危險,又盼著他能早些兒來,早些兒讓我見著他。我明明才只見過他一次,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念念不忘,竟都是他!只覺得要是再過一刻,我還不能見到他,我就要死了!

  我活了十六年,卻是在那天晚上,才第一次知道了原來相思是這種滋味——苦不堪言,又纏綿入骨,叫人生死兩忘……

  三天后,他再來的時候,是堂堂正正從大門進來的,那麼多士兵都攔他不住,讓他一路闖到了藏寶閣。我爹知道他要來,一早便在藏寶閣下安排好了人手,他一到藏寶閣外,就被團團圍住了。那些都是些一流的高手,但他雖在重重圍困之中,卻是全無懼色,依舊談笑風生。

  那天,我也提著劍在一旁掠陣,說是掠陣,但從頭到尾,我卻只知道呆呆望著他,連自己在做什麼都忘記了。我正發愣,突然,不知怎麼的,他就到了我面前!他離我那麼近,他的臉正對著我的,我看到他眼裡映著我的影子——他說,這位便是淩大小姐吧?颯爽英姿,果然有將門氣派。

  我不知道我是臉紅了,還是笑了,只是怔怔地提不起半點力道,任由他把我手裡的劍奪去了。那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劍,到了他手裡,就像是變了神兵利器,他拿著我的劍,流雲一樣穿梭來往,那樣子威風凜凜,又說不出的瀟灑。

  世上若有真英雄,便該是這樣吧?!

  他武功高強,幾十個高手都制不住他,爹終於調來了弓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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