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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韋長歌呆了呆。

  滕六郎掃他一眼,道:「我看二位也都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人,又哪會知道窮人要活命有多難?!餓死在路邊的人,身上都不會有什麼值錢東西——要有,也就不會餓死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衣服,所以只要一看到路邊有死人,所有人就會一窩蜂的圍上去搶死人衣服。這種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能換兩文銅錢,正好可以買個饅頭,而這個饅頭,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救了你的命。那時候,為了一兩件死人衣服,我也常常和人打得頭破血流。」

  韋長歌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可是那天,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驚!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絲綢質地!他腰上懸著香袋,右手拇指上竟還帶了個翠玉扳指!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餓死在路邊呢?再仔細看看,原來那人的腹部受了傷,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呆呆站在他身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候,那人呻吟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清醒過來……」

  滕六郎一頓,笑道:「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救人——

  「我一個箭步沖過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來,又扯下他的香袋,轉身就跑,一直跑進了最近的當鋪。大朝奉見了那扳指,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嘿,不怕兩位笑話,我長了那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二位可知道我拿著那銀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贖了回來。」

  韋長歌忍不住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道:「我雖然想要那五千兩銀子,但我也知道,一個把五千兩銀子戴在手指上的人,他的命絕對不會只值五千兩。」

  「我用賣了香袋的錢,雇了兩個人把那人背到客棧,又拿錢請大夫抓了藥,寸步不離地守在邊上照顧了他三天。那人原來是江南一帶的大財主,帶著鉅款來中原辦事,沒想到路遇強盜,受了重傷,他本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沒想到卻被我救了。他醒來之後,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養子,帶回了江南——要不是這樣,只怕我現在早就餓死了……」

  蘇妄言道:「你既然做了大財主的養子,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做個小客棧的老闆?」

  滕六郎歎道:「這裡原是我出生之地。養父去世之後,幾個兄長鬧著要分家產,實在不堪得很。我也懶得去爭,想起出生之地,就帶了點錢回來,卻沒想到這裡已是這般模樣——我去江南的時候,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來,已是衣食無憂,二位,我這三百兩銀子豈不是白賺來的嗎?」

  說話的當兒,天已全黑了,三人雖是相對而坐,面目卻也已模糊難辨。

  「唉呀,只顧著說話,天都黑了,我倒還沒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後院準備燈火,去去就來。」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順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向著客棧深處一道小門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笑道:「兩位記得,千萬千萬,不要出店門!」

  那笑容浮在黑暗裡,半隱半現,說不出的詭異。

  便聽「吱呀「一聲門響,那腳步聲伴隨著滕六郎的咳嗽去得遠了。

  好一會兒,韋長歌沉聲道:「這滕老闆倒不是普通人。」

  蘇妄言頷首道:「青女為霜,滕六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稱滕六郎,這是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他用的是假名。」

  韋長歌道:「久病之人腳下虛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雖輕,勢道卻極沉穩,倒像是練家子。我總覺得,以此人的見解識度,在江湖上應該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對,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會是什麼人……」

  蘇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紀?」

  韋長歌略想了想,道:「看樣子,總是過了三十了。」

  蘇妄言又笑了笑,道:「照這麼推算,他十歲那年,便該是二十來年之前,對吧?」

  「唔,不錯。」

  「可那樣就不對了。」

  「哦?」

  「要是我沒記錯,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沒什麼因為黃河決堤引起的饑荒。」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黃河改道,淹死了數十萬人,大半個中原的農田都顆粒無收,剛好又遇上江南鬧蝗災,結果那年發生了空前的糧荒,滿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餓死在了這場饑荒裡。」

  韋長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說起往事的時候,雖然是傷心事,卻始終透著有種緬懷之意——這樣的神情可假裝不來。我相信他說的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蘇妄言含笑頷首:「如果他所言不虛,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韋長歌心念一轉,立時明白過來:「你是說,他現在這副模樣不是他本來面目?」

  蘇妄言微一點頭。

  韋長歌沉吟道:「不錯,當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扮成這模樣?在這裡做什麼?還有淩霄,她幾次提到長樂鎮,究竟是什麼用意?若是為了要引你來這裡,為什麼卻遲遲不現身?」

  低歎道:「這鎮子真是有些古怪,鎮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莫不是真的被無頭屍體殺了吧?」

  語畢,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蘇妄言正要說話,突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夾雜著車輪軋過雪地的聲音,從遠處極快地接近了。

  兩人對視一眼,起身奔到門口,拉開了店門。

  只見一輛馬車,漆黑車轅,朱紅車篷,前座空上無一人,車廂門緊閉,車頂上高高地挑著一盞燈籠,在積滿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來,轉眼到了客棧門口。便看那車廂門陡然開了,從裡面飛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東西,直撞進店來!

  便聽一聲砰然巨響,那東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間,竟又是一具棺木!

  兩人一驚之際,那馬車已從門前飛馳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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