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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洗澡,這寒天凍地的,去哪裡洗?」李充驀地倒了一些酒到火堆中,霎時竄起一人高的火苗子,撩得大家都是一縮。

  「就在這曄臨湖裡。」李允懇求道,「我不想她看見我這個樣子……我不會逃走的,腳鐐你不必給我開。」

  「去吧,動作快點!」李充看著李允淩亂糾結的頭髮,下巴上湛青的胡茬,終於偏了偏頭,不再理睬他。

  一個士兵嘟嘟囔囔地火堆邊站起,牽了李允走到湖邊,一邊給他開手上的鐵鍊,一邊晃著鑰匙道:「小李將軍,求你別打主意逃跑。」

  「我不會。」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他緩緩除去身上染滿塵土血跡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氣氤氳的曄臨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沒他的身體,刺激得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顧不得傷後虛弱的身體不應受涼,只認認真真地洗去身體上多日的污穢和血跡。明天就要見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見自己這麼狼狽虛弱,她是會難過的吧。不過好在見面的時候不會太長,他應該還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態應付過去,以免她徒勞地擔憂。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著前方湖心島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輪廓,口中溫柔地重複地呼喚著。這個名字仿佛有著魔力,讓那冰寒的湖水也變得溫暖起來,仿佛情人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傷口,讓他頓時有了活下去的力氣。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聰慧如清越,寬容如清越,堅強如清越,也終會相信他的吧。他是個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借著黎明的光亮,李允對著湖水,將已然風乾的頭髮細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將下頦的胡茬刮得乾乾淨淨。看著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離開越京的時候消瘦蒼白了一些,笑起來的時候也還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漬無法洗得太乾淨,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過來,將鐐銬重新給李允戴上,招呼眾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專門運送奴隸和囚犯的萬井碼頭駛去。

  李允重傷未愈,只得靠坐在船艙裡。雖然他幾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頭,早一刻見到清越,卻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動彈,一點念頭反反復複,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口來。

  船身猛地一震,卻是觸到了碼頭。李允費力地站起來走上船頭,一眼便看見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髒的碼頭上,仿佛污穢的沼澤上停留的一隻雪顏鳥。「清越……」李允心裡呼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之前的分別和痛苦都是輕描淡寫的幻夢,只有此刻才是天長地久的真實,他嘴角牽起一個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過去。

  清越也看見了李允,但她站著沒有動。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顫抖著朝她伸出手來,清越才將藏在袖子中的一張紙取了出來,遞給李允:「你先看看這個。」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過那張紙,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徐澗城」三個字。他心頭如被重錘一擊,眼前頓時一陣模糊,掙扎著看下去,感覺自己如同掉入一個漩渦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見天日。

  清越給李允看的正是槿華殿中徐澗城、方秦等人的證詞,此時她見李允嘴唇不住顫抖,忍不住追問道:「他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視線落在清越臉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從未有過的慌張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點都應該對她坦白,讓她知道自己承受過的和正在承受的,便點了點頭:「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說出一個字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面前的表情漸漸變成失望和憤怒,尚不待他將那些混亂的複雜的頭緒整理出口,一個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臉上,伴隨著兩個飽含輕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氣不大,還是李允對這種細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痛,只有一陣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從臉頰上蔓延到耳際,極燙的臉和極冷的手,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會說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這些陷害無辜的事情?」

  這樣尖刻的疑問讓李允一時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見那件白色的羽裘,腦子裡只反復迴響著那滿含輕蔑的兩個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澗城的慘叫如同冬眠蘇醒的毒蛇一般從心底竄上來,輕輕一口,便將羞愧自責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為自己辯護的唇舌。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他李允向來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蕩蕩地言語行動過?這個「小人」的評語,竟讓他一時無法反駁。何況,那些錯綜複雜的事件與情感,又豈是一席話可以說得清楚?天上的雪顏鳥,如何能體會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動不能說的束縛與絕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釋的雪顏鳥已然失望地飛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髒的萬井碼頭上,如同凍死在深秋的枯樹樁。

  「別看了,走吧。」李充在旁邊等了一會,見李允仍舊失魂落魄地盯著平城郡主遠去的方向,不言不動,便走上來催促,「皇上讓你直接去兵部候審。」

  「走吧。」李允馴順地重複了一句,邁步跟著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兩步,臉頰上的灼熱已漸漸擴散到胸口,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無預兆地噴了一地,腳下一軟跪倒下去。

  就是在這個萬井碼頭,他救了她的性命,卻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贖。

  ——秋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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