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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七


  珠簾微動,一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扶著太后娘娘,從簾後走了出來。太后溫和地看著北齊皇帝,心頭不禁生出了強烈的滿足感覺。有兒如此,或者說,有女如此,還有什麼別的好奢求的呢?

  北齊皇帝轉過身來,看著穿著花棉襖的海棠朵朵,溫和笑道:「小師姑,若你能從神廟裡搬來天兵天將,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

  海棠緩緩搖頭,沒有說什麼,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獲得的支持,已經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會變成什麼模樣?

  「記得范閑以前和你說過,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的。」北齊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平靜說道:「朕一直不知道他這種信心從何而來,如今面臨著南方的危局,朕卻隱隱能夠抓住這種感覺。」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後說道:「他在江南的時候還說過一句話,我們是早上六七點鐘的太陽。」

  「慶帝……只是一輪殘陽罷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判斷,他臉上的平靜其實大部分是偽裝出來的,因為他也不清楚,舉國朝之力付於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夠暫時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腳步,上杉虎在沙場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人。

  一直保持著溫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聲來,說道:「看樣子哀家這輪殘陽,只好去抱孫女兒了。」

  壓抑的北齊皇宮裡終於傳出了一陣笑聲,北齊皇帝看著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隨朕去看看紅豆飯。」

  ***

  南慶京都皇宮。一輪殘陽懸掛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間氣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明黃色的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燒起來。

  面容微顯疲憊憔悴的慶國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極殿前的一張躺椅之上,手指頭緩緩地梳理著一隻白色大肥貓的皮毛。那只肥貓似乎極為享受一位強大君王的服侍,懶洋洋地臥著,時不時還翻個身子,將自己軟軟的腹部,湊到慶帝的指尖。

  這只胖胖的白貓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頭是多麼的可怕。

  一位軍方將領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離陛下極近的地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陛下手下的那只白貓以及在木椅後方正欠著身子伸懶腰的兩隻肥貓,心情難以抑止地覺得荒謬。

  這三隻貓分作黃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養得異常肥胖。宮裡向來極少養這些小寵物,也不知道這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貓兒,是怎樣獲得了陛下的青睞。

  當然,心頭的情緒沒有一絲表露在這位將領的臉上,因為縱使兩歲大的嬰兒死在眼前,他都不會有任何動容,更何況他不是一個隻識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宮之前,他就已經打探到了足夠多的消息。

  這三隻肥貓是范府的,是晨郡主從小養到大的,不知什麼時候被晨郡主帶進了皇宮,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將這三隻貓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隻貓,但落在這位將領的眼中,總覺得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層的意思。只是他不敢問,也沒處去問,因為世間根本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好好地活著。

  慶帝收回了投往暮雲之中的眼光,看了這名將領一眼,開口說道:「北齊那個小傢伙只是在演戲給你們看。朝廷養你們樞密院參謀部這麼多人,難道是吃乾飯的?」

  這名將領看不出來年歲大小,因為他的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極為年輕,可是偏生他的臉上卻是風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這名將領直接說道:「沙場之上,以正合,以奇勝,無論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大慶鐵騎三軍用命,定不負聖望。至於用兵之事,陛下聖心獨斷即可,實不須樞密院多做無用之功。」

  這話不是在拍馬屁,因為拍馬屁的臣子絕對說不出這樣難聽的話,而是實實在在的,這名將領十分信服陛下的軍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歎而已。

  「北齊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線,以距離換時間……那個小傢伙是想與朕耗時間。」慶帝的唇角泛起一絲不屑的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處,著實高明,然而大勢如此,只須撥了這顆釘子,誰還能阻朕大軍北上?」

  「北方需要一個主帥,」慶帝閉了眼睛,任由如血的暮色籠罩在他瘦削的臉頰上,「王志昆養了十來年,養得有些鈍了。要拔上杉虎這顆釘子,必然要經東夷城境內過道,雖然朕沒有旨意下去,但咱們這位王大都督很明顯有些害怕四千黑騎和老大手頭的一萬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腳,如何成事?」

  緊接著,慶帝看了那位年輕將領一眼,微微皺眉說道:「你才從草原上回來,樞密院的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總和你父親爭吵。身為人子……成何體統!」

  不知道為什麼話題竟轉到了這個方向,那位將領心頭一寒,低頭稱是。

  慶帝盯著他的臉,緩緩說道:「不要指望朕會派你去北邊拔釘子……你資歷不夠,而且最關鍵的是,此次進出草原,你狠厲之風是鍛煉出來了,然而狡詐忍耐之能卻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的對手。」

  那名將領猛地抬頭,臉上自然流露出一絲不甘之色。

  「葉完,你還太嫩了。」慶帝緩聲說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詐。你此次深入草原,追擊單于王庭,氣勢勇氣可嘉,可你想過沒有,為何北蠻七千鐵騎始終無法與王庭接觸?若王庭與那七千蠻騎會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還能活著逃回來?」

  是的,這位年輕的將領便是慶國朝廷崛起的一顆將星,樞密院正使葉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葉完。在青州大捷之後,葉完率領四千慶國精銳鐵騎追擊單于王庭殘兵,在草原之上博得了赫赫凶名,最後竟是活著從草原上回來了,雖然四千鐵騎只剩下了八百人,但此等功績,放在南慶任何一次軍事行動中,都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時慶帝淡然的話語,卻擊中了這位年輕名將心臟裡的某個角落,也驚醒了葉完心中的隱隱疑惑,為什麼連綿數月的兇險追擊中,單于速必達的王庭殘兵,始終無法與那七千名蠻騎聯絡上?

  葉完心頭微震,看著陛下那張漸漸露出蒼老之態的面容,想要謀求一個答案。

  「范閑雖然帶著海棠朵朵去了神廟,卻依然沒有忘記在草原上布下後手。」慶帝面色漠然說道:「功夫總是在詩外,勝負也本在沙場之外。你若何時明白了這個道理,朕北伐的主帥便是你。」

  葉完默然站立在陛下的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這天下的勝負,其實也在沙場之外。一年之內,若范閑死了,朕自然便勝了,若朕死了……這天下不喜歡朕的人,自然便勝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敘述旁人的事情,手指頭輕輕一緊,將那只肥胖的白貓提到了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梳理著它的毛髮,十分細緻。

  §卷七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語,葉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改變,而微微低著的頭卻恰好遮掩了他眼瞳裡的那抹異色。

  這位慶國突兀崛起的厲害人物,少年時代便與生父翻臉,自定州遠赴南詔,如果沒有來自京都皇宮,龍椅上那位男人的暗中照拂,如果不是這些壓抑的歲月裡練就了沉穩的意志,又怎麼可能一直壓抑,最後卻來了一次猛烈的爆發。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葉完擁有了極強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對手,葉完臉上恰到好處流露出一絲不甘。這絲不甘,其實是刻意流露出來的。

  不及一代名將上杉虎,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評語,可他畢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軍方新一代領袖人物,如果表現得太過木然,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朝氣與好勝之心,只怕也不是什麼好應對。

  然而聽到范閑這個名字,葉完眼瞳裡的異色,卻是完全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先前點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豐功偉業,有一部分是因為范閑的暗中幫助,另一方面更是因為,葉完震驚發現,陛下先前的話語,竟把范閑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與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閑是何許樣人,整個天下都知道。葉完雖然常在南詔前線,基本上沒有摻和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則葉府與范閑的關係亦是十分複雜,他怎麼可能不暗中瞭解那個成功地讓妹妹變了性格的年輕權臣,那個在這短短數年內,像煙花一樣絢爛照亮慶國天穹的大人物。

  葉完壓抑了很多年,旁觀這個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氣度自信在,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會比天下間崛起的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將他安靜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個舞臺,眼下這個舞臺已經出現在他的腳下,經由青州大捷以及後續的浴血追殺,他已經開始綻放耀眼的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閑這個名字,他的感覺總是有些怪異。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隱隱的寒冷。葉完冷觀京都若干年,總覺得無法看透范閑這個人,細細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懼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異常複雜。

  饒是如此,可葉完依然不認為范閑是能夠撼動天下的大人物,因為他認為身為朝臣子民,無論是誰,包括自己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四大宗師散去之後,整個天下除了南北兩位君主之外,不應該還有誰能夠站到那種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認為朕將他抬得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著頭,輕輕拂弄著懷中的白貓,很清楚地掌握了這位年輕臣子心中那絲情緒,「年輕人,驕傲一些無妨,但有時候勇於承認自己不及某人,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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