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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六


  這位大臣身為北齊軍方名義上的統領,根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齊的國之柱石上杉將軍,與這位用自己超乎年齡的成熟穩定,平伏朝中諸大臣心情的皇帝陛下之間,存在任何的問題,於是他匍匐於地,力諫不止。

  北齊皇帝的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拂了拂袖子,讓這幾位大臣退下,去處理南方的緊急軍報,而他自己卻是帶著衛華進了正殿。

  正殿龍椅之旁,珠簾之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垂簾聽政的太后,正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在珠簾之前,北齊皇帝微微躬身一禮,衛華亦是行了一禮。北齊皇帝此時的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望著衛華寒聲問道:「南朝那邊,可有什麼新的動靜?」

  衛華微微一怔,他身為北齊密諜系統的大頭目,負責由朝堂到軍方所有的情報收集工作,然而這些情報早在夜裡,便呈送到陛下的禦書房內,一時間,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一個質詢,陛下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琢磨了一下詞語,衛華皺著眉頭說道:「南朝京都守備師統領依然是史飛,蕭金華卻被從南詔方面調回了北大營,加上世代駐守燕京的王志昆,南朝的將領調動並不出奇。」

  北齊皇帝微微皺眉,說道:「蕭金華當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將,四年前京都叛亂一事中表現平庸,加上他與大皇子間的關係,所以被慶帝逐至南詔,這次調回北大營,著實有些古怪。對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

  「王志昆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然而南朝無論如何變化,他始終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這些年的觀察,慶帝留著此人,便是預備著如今的北侵。」衛華不得已,將錦衣衛與兵部的分析,再次重複了一遍。

  北齊皇帝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葉重還在京都?」

  衛華應道:「還在。」

  北齊皇帝盯著他的臉,微眯成月兒的眼縫裡寒光微射:「你確定?」

  衛華心頭微震,沉聲說道:「確定。」

  「這便怪了。」北齊皇帝看了珠簾後的太后一眼,搖頭說道:「若慶帝真的預備畢其功於一役,怎麼可能把葉重還留在京都?南朝這些年被陳萍萍和范閑折騰得夠嗆,真正擅戰的名將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東夷城……僅僅一個王志昆,怎麼可能讓慶帝放心?這老傢伙若不是要御駕親征,至少葉重這樣的人物,應該放到北邊才是。」

  衛華心頭微動,也想不明白南朝的將領調配究竟為什麼如此安排。天下兩大強國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是小打小鬧,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內為此事籌劃準備了二十年,可是慶國軍方不拿出一個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決心,向北齊宣告自己的霸道姿態?

  北齊不是東夷城,這片國度上繼大魏國祚,疆域廣闊,人口眾多,東北平原一帶更是大陸上的糧倉之一,雖然衰敗日久,但在這些年太后與皇帝陛下的精誠合作,強悍手段之下,早已漸漸煥發出青春來,即便以慶國國勢之強,軍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齊,也不可能是短時間內便能達成的目標,想必就是以慶帝的強大自信,也不會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斷。

  北齊清麗的皇宮正殿裡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皇帝陛下在龍椅下緩緩踱著腳,眉心皺成了極好看的圓圈,在分析著南慶那位強大的同行,究竟想做什麼?戰爭已經開始了,這不存在任何的誘敵,或者試探,已經有十幾萬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戰爭已經開始了,為什麼慶帝卻依然沒有擺出虎狼一般的氣勢,反而顯得有些中規中矩,而且在這種規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氣來?

  衛華也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跟隨著陛下的腳步不停地移動,心裡也在不停地盤算著。雖然在他看來,以慶軍之威,不論南慶朝廷用何將為帥,差別並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慶軍主帥的人選,他也隱隱感到了一絲詫異。

  忽然間,他想到了此時遠離大齊南京防線,孤軍懸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大將軍,心頭微微一動,意圖說些什麼,卻又害怕陛下再次發怒。他望著珠簾後那個模糊的身影,暗自一咬牙,說道:「或許……慶帝是忌憚上杉將軍用兵之策,故而不肯全力出擊,只是大軍緩緩壓上,逼我大齊防線在這巨壓之下,露出縫隙,南朝便會利用這個縫隙,直撲而上……」

  話還沒有說完,北齊皇帝已經笑了,更準確地說,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卻又充滿壓迫感地看著衛華的臉。衛華先前所言縫隙,其實指的並不是北齊軍力佈置上的縫隙,而是人心之中的縫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書跪在雪地中力諫的那般,北齊的大臣們,都很擔心朝廷倚為柱石的上杉將軍,會因為南方的戰事不利,而惹得陛下震怒。

  兩國間開戰已有月餘,身為南方主帥的上杉虎,不止沒有阻止南慶軍隊的入侵,反而離開了南京防線,躲到了遠處,置朝廷數十道緊急旨意於不顧,眼睜睜看著南慶軍隊突進了百餘里。

  北齊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經毫不遮掩地表現了出來,所以才會有了今天中書台裡的爭吵,大臣們的猜忖,兵部尚書的跪諫,以及此時衛華膽大包天的暗語。

  出乎衛華意料,他並沒有迎來皇帝陛下怒不可謁的訓斥,北齊皇帝只是用一種淡漠的神情看著他,緩聲說道:「你低估朕了。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衛華心頭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來。

  「朕從來沒有懷疑過上杉虎的忠誠。」北齊皇帝劍眉一挑,竟是說不出的冷冽,「不,準確來說,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將軍是不是忠於朕,但只要他忠於朝廷,忠於這片國度,那便足矣。」

  衛華面色微變,不明所以,暗想這大半月來,令北齊朝廷官員無比擔憂的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宮裡傳出來的訓斥上杉虎的聲音,難道都是假的?

  「若慶帝真以為,朕會在他的壓力下犯錯,朕只能說,慶帝遠沒有朕想像中那麼強大。」北齊皇帝平靜說道:「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朕做給南人看的,也可以說,是做給你們這些臣子看的。」

  「慶軍若真的敢直撲入北,他們難道就不擔心橫在瘦龍腰腹處的上杉將軍,還有東夷城的力量?」北齊皇帝微諷說道:「南人會上朕的當嗎?朕不相信,卻沒有想到,朝廷裡的這些官員倒一個個跳了進去。」

  衛華沉默片刻後說道:「然則陛下之怒,足懾臣子之心,臣只是擔心,朝中有些大臣會誤判陛下旨意,從而牽連到前線官兵。」

  打仗總是在打後勤,將軍浴血于陣前,大臣玩弄聖心於陣後,世事每多如此。北齊皇帝面色不變,看著衛華說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來,但凡這些天,跟著朕的意思,上疏攻擊上杉將軍的臣屬,一律開革出朝。」

  衛華心頭大驚,暗想如今大敵當前,難道朝黨之中又要迎來一場劇變?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裡的朝廷,這些只會琢磨朕心的廢物,擄了便擄了,誰還敢有二話?」

  北齊皇帝坐到了龍椅之上,回頭看了一眼珠簾,發現簾後的母親微微點了點頭,坐正了身體,一臉陰沉說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將軍不是者,斬!但凡有誤前線戰事者,斬!」

  「你不錯。兵部尚書也不錯。」北齊皇帝看著衛華的眼睛,說道:「若此時,你們還不敢替上杉將軍說話,朕只怕也要將你們斬了。國朝將亡之時,朕不留廢人,也不留閒人。」

  衛華身體微微顫抖,這才知道原來陛下只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與上杉將軍完全交心,如今才會如此平靜應對眼下緊張的局勢,只是如此一來,整個北齊朝廷,誰還能制轄遠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的有異心……

  「你會行軍打仗嗎?」北齊皇帝忽然微諷問道。

  「臣不知軍事。」

  「朕也不成。既然如此,打仗這種事情總要交給會的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會堅定不移地一直用下去。」北齊皇帝平靜說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軍事民事,統歸上杉將軍調遣,集舉朝之力,助上杉將軍抗敵。呆會將旨意發下去。」

  不知為何,衛華怔怔地有些無禮地看著面前年輕的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本來有些惶恐的心情,在此刻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堅定,他單膝跪地,幹脆利落地應道:「臣,遵旨!」

  衛華退出了皇宮,不知道皇帝陛下這一道將北齊王朝三分之一權力全部交給上杉虎的旨意,會引來何等樣的驚濤駭浪。剛剛發佈旨意的北齊皇帝卻是異常平靜,他冷漠地看著殿外的薄薄白雪,根本沒有一絲畏怯。

  世人皆懼慶軍強悍無雙的戰力,然而北齊皇帝並不如何害怕,因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徹底。

  更關鍵的是,他雖不知軍事,卻知道兩國之間的浩大戰爭,終究比拼的是國力,只要北齊朝廷自己不犯錯,南方的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強大,總不可能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將北齊滅國滅族。

  終究一切都是需要時間的,而北齊皇帝還年輕,南方那位強大的君王卻已經老了,北齊皇帝能陪慶帝耗下去,慶帝自己卻不願意耗太久。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心裡有一個疑問始終無法得以釋懷,如果慶帝真的不願意陪自己耗,為什麼眼下南方的戰事,卻顯得如此的冷血而糾纏?慶帝究竟是在擔心上杉虎,還是擔心東夷城,抑或是擔心別的什麼?

  他應該已經快到京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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