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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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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的心臟在這一刻咚咚地跳了起來,然後強行平伏了下去,他眯著眼睛望著廟門的陰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緩緩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了石臺上的淺淺白雪上。 他本以為就如同數十年那遙遠的過去一樣,當苦荷大師將要打開廟門時,裡面會如閃電般探出一個黑影,給自己這些人最強悍的打擊,然而廟門開了,卻沒有絲毫動靜,難道說……廟裡的那個人也會感到寂寞,感到孤單,感到冷?所以廟中人很希望看到自己這些人的到來? 寶山在前,地獄在前,天堂在前,繁花雪景在前,只有咫尺,偏生范閑卻坐了下來,唇角掛著一絲微澀的笑容,閉上了雙眼,開始不斷地冥想。 海棠和王十三郎並沒有聽懂廟中那個聲音與范閑的對話,畢竟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博物館,他們也不明白范閑為什麼此刻卻在廟門前坐了下來。他們怔怔地看著神廟打開的大門,緊張地走到了范閑的身旁,取出了身邊的武器,開始替他護法。 海棠的武器依然是她腰間的那柄軟劍,王十三郎卻不知從哪裡找出了一根木棒,就像個獵人一樣,雙眼尖銳地盯著開啟了一道小縫的廟門。 雪地上的三人就這樣沉默地守在廟門之前。 四周天地間的元氣極為濃郁,范閑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閉著眼睛坐了下來。在進入神廟之前,他至少要保證自己能夠行動無礙,呆會兒若要狂奔而逃之時,至少不會拖累海棠和十三郎。既然神廟在前,廟門已開,這幾萬幾千幾十年都等了,何至於急在這一刹那。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身體三萬六千個毛孔貪婪地吸附了足夠的天地元氣,將體內的經脈瘡口修復了不少,腰後雪山處蘊積的真元也終於可以嘗試著緩慢地流淌。 他的精神好了許多,做好了入廟的準備。 范閑的雙眼落在了廟門口,十三郎此時也正緊張地盯著那裡。只聽得吱吱兩聲脆響,一隻小鳥兒稚愛地從神廟的門裡走了出來,對著外面緊張的三人叫了兩聲。 這只鳥兒渾體青翠,十分美麗,透著股清淨的感覺。神廟外三人看著這只鳥兒的到來,不由一怔,沒有想到神廟來迎客的並不是什麼惡魔仙將,而只是一隻鳥兒。 青鳥殷勤為看探。 「走吧。」海棠看著那只美麗的青鳥,心頭微微一顫,下意識裡說了一句話,將范閑從雪地裡扶了起來。 范閑此時的精神已經好了極多,他沉思片刻後說道:「進。」 *** 一廟一世界,門後自然是另一世界。然而與世人想像不一樣的是,神廟大門的背後,並不是一個仙境美地,也與海棠想像的不一樣,那只青鳥吱的一聲便飛走了,並沒有更多可愛的生靈前來迎接辛苦的旅人。 神廟的裡面還是一個廣場,一處極大的廣場。廣場的四周散落著一些巨大的建築,這些建築雖然高大,但都被外面的黑石牆擋住了,雪山下的人們肯定無法看到。 這些建築的材質和建築風格,乃至高度和廣度,都不是世人們生活的世界所能達到的程度。道路兩旁的牆壁上有一些已經破落到了極點的壁畫痕跡,隱約還能看到一絲線條和一些十分黯淡的色彩。 范閑三人行走在神廟內的通道上,抬頭是一片雪天,低頭是一片雪地,只覺天地之間依然如此靜寂,身周那些神話中的景象和風景,似乎都不是真實的存在。 他們三人就像是三個小黑點,沉默地在通道上行走著。那個廟中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似乎廟中人不關心他們從何處來,也懶得指導他們要往哪裡去。 所以范閑三人只是沉默而隨意地行走在廟內的通道上,雙眼平靜地觀察著身周掠過的建築簷角與巨石平臺。看似平常隨意,其實他們的心裡都早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畢竟這是神廟的內部,只怕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人進來過,傳說中,神話中的土地,終於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外表的平靜下,究竟要壓抑怎樣複雜的情緒? 當年苦荷和肖恩也只不過在神廟的門外,便遇見了那個黑影和那個小仙女,而范閑三人卻是實實在在地走進了神廟。 范閑要冷靜一些,因為他已經從廟中那個聲音的對答中隱約猜到神廟的來歷。他的目光停駐在通道兩側的殘存壁畫上,畫皮剝落得厲害,看不清楚上面所描繪的具體內容,歷史的秘密似乎就藏在這些畫裡面,然而范閑很輕易地從那些殘存線條裡發現了熟悉的痕跡。 就像神廟的建築風格影響了上京城裡那座黑青皇宮一般,廟中的壁畫風格和慶廟甚至是一石居那些酒樓漆畫的風格似乎都是一脈相承,看來神廟立於世間不知幾千幾萬年,雖不入世,對世間卻一直有著隱隱然的影響。 神廟裡的風雪要較牆外小許多,此時風雪早歇,通道上面只鋪了一層薄薄的粉雪,范閑三人的腳印清晰無比地印在上面,化作一條孤單的線條,直入神廟深處。 一路所見,只是一些殘破將傾的建築,冷清無人煙的荒蕪,此地不是仙境,不是神域,正如皇帝老子和五竹叔所言,只不過是個破敗之地罷了。 范閑收回回望雪地腳印的目光,略一沉忖,繼續帶著海棠和王十三郎向前行走。自入雪原之後,他便成了三人的首領,雖然他的傷勢未複,病情又至,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隱約察覺范閑比世間大多數人都要多一些某些方面的知識。 前方那只小巧靈動美麗的青鳥還在咕咕叫著,時隱時現,帶領著三位前來祭廟的年輕強者,踏著薄雪,伴著孤單與寂靜前行。 大致上確認了神廟內部建築群的範圍,是一個扁方形,三人已經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神廟的正中心。 在神廟的正中心有一個檯子,檯子的後方有一處保存得最為完好的建築,雖然建築之外依然能夠看到很多時間留下的傷痕,漸漸風化的石塊棱角見證了天地的無情,然而這座建築終是沒有倒塌。 一直走到這裡,都沒有看見一個人,看見一個傳說中神廟的使者,只有那只青鳥在飛著,此時落在了鋪著薄雪的石臺上。 范閑眉頭微皺,發現青鳥落在薄雪上,並沒有留下任何腳印,而神廟使者沒有出現,那個聲音的沉默,讓他確認了另一個事實。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感應,范閑三人便在這個石台前停住了腳步,看著雪臺上的那只青鳥,沉默不語,似乎要看到它變成一朵花,或是叼回一枝花來。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神廟內令人壓抑的安靜環境,一直沒有絲毫變化,范閑的動作也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子微佝著,心臟卻在微微顫抖著,這一路行來所經過的那些建築痕跡,其實讓他很有些緊張,因為他隱隱感覺到,那些建築是無數年前留下來的文明遺跡,或許和自己前世的那個世界之間,有些什麼關聯。 「廟裡沒有什麼危險,那些神廟使者應該死光了。」范閑沙啞的聲音,忽然打破了神廟內部維持了無數年的安靜,雪臺上的那只青鳥轉過頭顱,看了他一眼。 范閑忽然開口說話,令他身旁的海棠與王十三郎吃了一驚,自進入神廟以來,海棠和王十三郎的情緒,都被這些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龐大建築遺跡和那只若能通靈的小青鳥所震懾住,早已失卻了在世間時的冷靜判斷,有些惘然。 「都死了?」海棠和王十三郎純粹是下意識裡複述了范閑的話語,卻根本不可能認同他的判斷。廟裡沒有什麼危險?一個虛無飄渺的只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所在,忽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誰能像范閑這樣硬硬地說出這個判斷來? 海棠看著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鳥,面色有些微微發白,顫著聲音說道:「即便是破落的仙境,可依然是仙境,天人殊途,須有敬畏之心。」 天一道的天真孩子們,對於神廟的崇拜深植于骨,青山一脈的徒子徒孫們,從來沒有一個人繼承了苦荷大師最強悍的精神,包括海棠在內,世人面對著神廟,進入神廟之後,都會下意識裡自我認知弱小許多。 「有什麼好敬畏的?」范閑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在心裡狠狠地想著,五竹叔說過,家裡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在府外的巷子裡死了一個,老媽死的時候,神廟也死了一個,看今天一直安然進入到此間,神廟依然沒有使者出現,便可以肯定,這座破廟裡只是一片荒地。 神廟不是仙境,只是遺址。確認了這個事實,范閑的心裡便再也沒有任何畏怯,他眯著眼睛,看著雪臺上的那只青鳥,忽然開口說道:「看樣子……使者死了,神廟的仙人早走了,只留下了這只仙鳥。隨便逛逛,我們也回吧。」 海棠和王十三郎難以置信地扭頭看著范閑,他們此時的心緒有些不寧,竟是沒有聽出范閑這句謊話。當然,這也是因為范閑蒼白的臉上那抹怎樣也揮之不去的淡淡失望與悲傷,演得太過高明。 「瞎……」海棠準備說,若神廟真的荒蕪破落到了這種程度,如果真沒有什麼六合之外的至高存在,為什麼不試著找一找五竹的下落,卻就要這樣無功而返?王十三郎此時渾身肌肉緊張,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座空曠而荒涼的大廟,經歷了如此多的艱辛,才穿過雪原到達此處,他怎麼甘心就此退回? 范閑急促地咳嗽兩聲,阻止了海棠的問話,只是死死地盯著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鳥——世間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既然神廟只是一處文明的遺址,一座博物館,那麼這座大廟裡那個聲音將自己三人請進廟裡,自然有事情需要自己去做。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范閑所料,雪臺上的那只青鳥忽然咕咕叫了兩聲,一振羽翅向著濛濛的天穹飛去,卻只飛起了約十丈左右的高度,便倏的一聲變成了無數光點,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海棠和王十三郎身體一震,用最快的速度靠近了范閑,護住了他的全身,十分驚恐神廟裡出現的變故,會讓范閑這個最脆弱的人就此斃命。 范閑卻根本不害怕,他只是眯著眼冷冷地看著空中那些緩緩降下的光點。那些光點降到雪台之上的半空中,開始凝結在了一起,就像夏夜空中的無數螢火蟲,因為某種神妙的緣故,排列成了某種形狀…… 光點漸漸明亮,漸漸黯淡,露出空中一個漸漸清晰的人影,那些線條越來越清晰,看清楚了袖角的流雲衣袂,看清了腰間的黑金玉帶,看清了腳下那雙翹頭華履。 一個古袍廣袖的老者,就這樣出現在了半空之中,看不清楚他的容顏五官,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他的腳沒有站在雪臺上,而是淩空這樣飄浮著,他的人明明在這裡,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卻根本感覺不到他絲毫的呼吸心跳,甚至連他存在的感覺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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