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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六


  海棠微微皺眉,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倒是一旁的王十三郎愣了愣,極為難得地笑了笑,重新系上頭面處的毛巾,走出了帳外。

  范閑微微一怔,片刻後便察覺到了原因,忍不住笑出聲來:「活人難道還會讓尿給憋死了?」

  這話說得粗俗,又恰好說中了海棠此時的心病,姑娘家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微怒之意。

  范閑千算萬算,甚至早在兩年之前就算准了自己的神廟之行,一定要拖著海棠和王十三郎當幫手,因為他清楚,漫漫旅程,無盡黑夜,就像前世病床前的那些日子一樣,難熬的孤獨是會令人發瘋的,當年苦荷和肖恩大人能夠熬到神廟出現在朝陽之下,不是因為他們敢吃人肉,而是因為他們彼此能成為彼此的夥伴,在一個危險而未知的旅程之中,夥伴永遠是最重要的因素。

  可是范閑依然算漏了一些生活上的細節,他和王十三郎無所謂,隨便一個罐子便解脫了,可沒有想過要增加負擔,在這雪原上異常奢華地多準備一個帳篷作為茅廁,前些日子雖然冷,但還可以抵抗,這兩天驟然降溫,再在野外方便,便有些困難了。

  王十三郎走了出去,自然是留給海棠一個私人的空間,她雙眼微眯,冷冷地看著范閑,說道:「若不是你這個藥罐子,哪裡會有這麼多的不方便。」

  范閑默然,笑了笑,此行三人中就屬他的身體最虛弱,要他此時躲到帳外的風雪中去,只怕馬上就要被凍成廢人,輕笑說道:「十三郎一個人走了,自然是清楚你和我的關係,咱們之間誰跟誰,不用介意這個吧?」

  ***

  依然是深沉而嚴寒的夜。火盆裡的火光因為缺少木材等大料的緣故,始終無法勢盛,帳篷外的風雪還在拼命地呼嘯著,四周的黑暗裡沒有什麼兇險,然而這天地間的嚴寒本身便是最大的兇險。三個睡袋按品字形排在火盆旁,睡袋裡的三位年輕人卻都睜著大大的眼睛,不肯睡去。

  已經在雪原上跋涉一個月了,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沒有什麼打發時間的妙方,除了行路便是睡覺,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三個人也睡飽到了極點,如果范閑不是因為身體太虛弱的緣故,一定會非常後悔怎麼帶著十三郎這個大太陽在身邊,不然此時抱著朵朵說些許久未說的小情話,享受一下口手之快,也是好的。

  數十日的黑夜無眠,三位年輕人該聊的事情基本上都聊完了,甚至連王十三郎小時候尿床的事情都被范閑惡毒地挖掘了出來,於是乎三人只好睜著眼睛,聽著帳外的風雪呼嘯之聲,就當是在欣賞一場音樂的盛會。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范閑忽然開口說道:「似這等風雪的嚴寒之地,當年那些人行到此間時,只怕已經死了大半。咱們三個還能硬抗著,也算是了不起了。」

  與他對頭而臥的海棠輕聲說道:「師尊大人乃開山覓廟第一人,比不得你知道方向,知道路線,自然要更加艱辛苦。不過後人總比前人強,你似乎知道的東西,總是比我們多一些似的。」

  「不要羡慕我。」范閑閉著眼睛,開心地笑著說道:「人生能去不一樣的地方,經歷不一樣的事,本身就是一種極難得的享受。」

  王十三郎應道:「說的有理。」

  「既然如此,為何你我三人不聯詩夜話?日後史書有雲,風雪侵襲之夜,成一……巨詩,如何云云,豈不妙哉?我來起個頭,這正所謂,一夜北風緊……」

  沒有下文,很明顯海棠和王十三郎都不願意縱容此人的酸腐之氣發作,一片安靜。

  范閑咳了兩聲,笑道:「太也不給面子。」

  「我們都是粗人,你要我們陪你聯詩,是你不給我們面子,再說了,這句是石頭記裡那風辣子寫的。」

  「石頭記都是我寫的,誰敢說這句不是我寫的?」范閑厚顏無恥的聲音在帳篷裡響了起來。

  其餘兩人用沉默表達著不屑。范閑笑了笑,在昏暗的環境裡睜著那雙疲憊的眼,一面咳一面喘息著說道:「什麼都說完了,我們對彼此的瞭解也算足夠了……不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成為大宗師,然後像師尊一樣,保護東夷城的子民。」王十三郎的答案永遠是這樣強悍而直接,自信而尋常。

  「尿床的小屁孩兒是沒有資格用這種王氣十足的話語的。」

  「我……」海棠那雙明亮的眼眸看著頂頭的帳篷,沉默片刻後說道:「自幼我在青山後山長大,後來去了上京城,開始在天下遊歷。我只是想將青山一脈發揚光大,庇護我大齊朝廷能夠千秋萬代,不為外敵所侵,境內子民安居樂業。」

  她的聲音忽然黯淡了下來:「可是師父去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一名齊人,而是一個胡人……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不過我想,如果大齊能夠平平安安,這個天下能夠平平安安,總是好的。」

  「果然不愧是兩個老怪物教出來的關門弟子,隨便一句話就是在以天下為念。」范閑歎息道:「其實在和你認識之前,關於什麼好戰爭、壞和平之類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

  「因為五竹叔從來不會關心這些,所以我也不怎麼關心,我只是想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范閑的語氣顯得格外清淡,「活得越生動,越鮮活越好,因為從我識事的第一天起,我便總感覺我周遭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這個夢總會有醒來的那一天,這種感覺令我很勤奮、很認真地去過每一天。」

  「我似乎就是想用這些細節的豐富來沖淡自己對於夢醒的恐懼。」

  ***

  聽著范閑悠悠的話語,海棠和王十三郎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只是以為范閑在感歎自己離奇無比的身世和光怪陸離的生活,卻無法知道范閑真正的感慨是什麼。

  「既然你不願意從這夢中醒來,想必這夢裡的內容一定是好的。」海棠安慰他說道。

  范閑唇角微翹,笑了笑,說道:「那是自然,如果不是為了維護這夢裡美好的一切,我何至於自我流放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何必和皇帝老子爭這一切,我何必要讓自己偽裝勇敢,冒充大義,入宮行刺,卻要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大慶朝廷的穩定。」

  ***

  這一切,重生後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嗎?帳篷裡一片安靜,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睡著了,然而范閑依然沒有入睡,他漠然地睜著眼睛看著被隔絕在外的天空,聽著帳外呼嘯而過的風雪聲,在心裡不停地想著想著。

  在那個世界死了,在這個世界活過來了,童年那幾年裡,范閑怎麼也無法擺脫那種隨時夢醒的恐懼感,他害怕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害怕自己只是處於一種虛幻的精神狀態中,他害怕這是一場包容天下的楚門秀,他害怕這是一個高明的遊戲,而自己只是一縷精神波動、數據流或者是被催眠之後的木頭人。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真正的死亡,而對於二世為人的范閑來說,他曾經真正恐懼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亡了,他擔心一旦夢醒,自己便又將躺回病床之上,沉入真正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這美麗的一切。

  江山,湖海,花樹,美人。

  他在澹州房頂大喊收衣服,他在殿上作詩三百首,這一切都基於某種放肆的情緒,奈何在這慶國的江山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笑過也哭過,他終於可以證明,這一切不是夢了。

  雖然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神廟是什麼,但他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是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周遭,而不是被某位冥冥中的神祇幻化出來的。

  因為這個世上的人是真實存在的,世上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以及人性,以及悲喜,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作假的。如果真有神能夠完美地掌控這一切,就如上帝要有光,就如女媧要玩泥,就如盤古累了休息了,那去追究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離神廟越近,范閑便越來越擺脫不開這些問題,直到此時的夜裡才漸漸想清楚,此行神廟或許是要問一個問題的答案,但其實他更關心的依然是世俗的現實的,至少是自以為現實裡的那些人們的生命悲喜。

  對於不可知,不可探究,不可接觸,不可觀察的事物,實際上這些事物便是不存在的,這是那個世界裡物理課上曾經講述過的內容,范閑一直記得很清楚,他今夜忽然覺得可以把這個物理學上的定義放到命運兩個字上。

  沒有人能夠改變命運,但他可以選擇不接受自己的命運,或者無視這種命運,范閑活在這個世上,愛或恨這個世上的人或事,這個世界定是真實的,真實到刻骨的那種,他堅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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