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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二


  當他遞出最後的那一劍時,他的人就已經向後疾速飄退而去。第一劍沒有能夠殺死皇帝陛下,那麼今天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雖然影子一心想替慘遭千刀萬剮的陳萍萍報仇,然而他終究是一位刺客,今日入宮行刺的四人中就屬他眼光最為毒辣心境最為平穩,一擊不中,自然要飄然而退。他只是擔心那兩個身受重傷的年輕高手會依然捨生忘死地與皇帝陛下纏鬥,所以才喊了那一聲。

  這一個字的聲音還有落下,已經變成一片狼藉的太極殿內三個身影呼嘯破空,向著殿外奔去。受傷最輕的海棠朵朵落在了最後方,花布棉襖一展,化作一片花影,綻放在殿內幽暗的空間內。

  ***

  花朵消失的那一刻,三名九品上的強者也從太極殿內消失,皇帝陛下依然沉默地站在禦臺上,令人異常吃驚地沒有追擊。先前至強至剛領域一出,那三位強者身受重傷,再也無法回復,此時逃離大殿已經是強弩之末,若皇帝此時出手,想必會很輕易地殺死這三人。

  皇帝陛下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低下了頭,攤開了雙手,感受著脖頸處傳來的那絲寒意痛意,看著胸前被割開的血肉,滲出明黃龍袍的血漬,還有大腿根處的那記血洞。

  清晰的痛楚從三處傳入他的腦中,讓這位強大的皇帝陛下有些發怔。朕已經有多久沒有受過傷了?便是三年前在大東山上,面對著苦荷與四顧劍時,朕耗損的也只是蘊養一生的浩瀚真氣和無上的精神氣勢,可是今日……面對著區區幾個年輕人,朕竟然受傷了?

  皇帝伸出左手在胸襟上抹了一把,看著潔白手掌上的血水,微微皺眉,難以自抑地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在內心詢問自己,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今日出手的四人他都很清楚。安之自然不用多提,這小子居然能在今日逼出離體劍氣來,天份勤勉果然了得。而影子一直追隨那條老狗,卻一直在皇帝存在的空間裡藏匿著存在,天下第一刺客果然了得。

  至於苦荷與四顧劍的那兩名關門弟子,皇帝陛下也不陌生,他雖然沒有見過海棠朵朵,但對這名北齊聖女卻是了然於心,知道她與范閑之間的關係,當年甚至動過讓范閑娶了這女人的念頭。王十三郎……當年在大東山上的那一幕讓皇帝陛下牢記于心,欣賞有加。

  除了影子外,如此出色的三名年輕人,毫無疑問會是將來這個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今日齊刺皇帝,雖然敗了,卻依然敗得如此轟轟烈烈,由不得皇帝不欣賞,不生殺意。

  皇帝緩步走出幽靜的太極殿,一步一步地行走,緩緩地梳理著體內已經開始有不穩之跡的霸道真氣,面色冷漠,雙眸異常寒冷,靜靜地看著皇城正方已經被范閑數人成功打開的宮門。

  他不關心范閑他們是怎麼能夠在禁軍和侍衛的眼皮子底下打開了宮門,也不擔心這些他骨子裡的刺,以年輕驕傲提醒他的衰老的敵人們會不會就此消失在人海裡。

  「全數殺了。」皇帝平靜地開口吩咐道,就像是敘述一件家常事,便這樣自信而冷酷地定了甫始逃出皇宮的那幾名年輕強者的生死。然後他從剛剛來到殿門口的姚太監手裡,接過一件全新的,乾淨的龍袍,開始換衣。

  ***

  影子退得最快,他在雪地裡一把抓起陷入半昏迷之中的范閑,悶哼一聲,生生逼下體內湧上來的那口鮮血,如一只鳥兒般,詭魅無比地向著宮門的方向飄去。在他的身後,王十三郎姿式怪異地跟在後面,而已經脫了那身花布棉襖,身著素色單衣的海棠朵朵,則是面色平靜地跟在最後方。

  此時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想要翻越宮牆已經成了難以完成的任務,只有向著宮門處闖去,然而誰都知道,太極殿正對的宮門,乃是整座皇城防守最為森嚴的所在,可是影子冷漠地闖了過去,依然沒有一絲猶豫,這不是因為范閑的交代,而是因為他是東夷城的人,他知道劍廬裡最多的是什麼。

  先前北齊人使出的撒手錒是皇城一處角樓裡的守城巨弩,當那聲悶聲響起,皇城的禁軍侍衛們終於知道今天皇宮裡來了刺客。然而太殿內外雪中的那場拼死搏鬥開始得太快,結束得太快,當那四位強者身影沖向宮門時,禁軍內一部分高手正在向著皇城角樓處匯合,而留在宮門處的禁軍只來得及剛剛組織好陣式,像一張大網一樣。

  然而這張網初初織成,便被淩天而起的劍光撕碎了,四道沖天而起的淩冽劍光不知從何處生出,將宮門處的禁軍佈陣絞得一片大亂,殘肢亂飛,鮮血狂濺,慘呼大作!

  東夷城劍廬十三徒,除卻范閑派在江南保護蘇文茂和夏棲飛的數人,除了留在東夷城定軍心的幾人,一共來了四名九品劍客!

  沒有人知道這些九品劍客是怎樣暗中潛入皇宮的,但人們知道,劍廬弟子以殺意驚天下,以九品之境,行暗殺之事,整個天下除了監察院影子執掌的六處之外,沒有哪方勢力能夠抵抗。

  只不過一瞬間,反應不及的禁軍便被殺得大亂,沉重的宮門也被拉開了一道縫隙,在禁軍將領和侍衛班值憤怒的嚎叫聲中,四名劍廬弟子冷漠地控住了幽深的宮門長道,生生殺出了一道極小的空間,護持著自雪地中,自太極殿方向逃遁而來的范閑四人,像一縷縷幽魂一樣,閃出了宮門縫隙,奔向了白茫茫一片無比冷清寬宏的皇城前廣場。

  ***

  范閑受了皇帝陛下一指,食指盡碎,體內被那股強悍的霸道真氣侵伐著,若不是他體內的經脈異于常人,修行的又是與慶帝同質同性的真氣,只怕在那重若東山的一指下,他整個人都會被點爆。

  可縱使他活了下來,依然感覺到了經脈已經生出了無數破口,他的身體內外,就像有無數道烙紅了的細鐵絲,正在體內遊動著,他的心中嗤嗤作響,那種難以承抑的痛楚,刺入他的腦海之中,人類自保的本能,讓他極易在這等強烈的痛楚中昏迷過去。

  然而范閑不能昏迷,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活著逃出皇宮。他有些模糊的視線早就看見了那幾名劍廬弟子釋出的清冽暴戾劍意,眉頭痛苦地皺了皺,因為這些劍廬弟子不是他安排的,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把劍廬拖進這攤渾水之中。

  影子是監察院舊臣,海棠是他的女人,十三郎是他的友人,今日入宮行刺所動三人,全部是范閑的私人關係。畢竟這是與陛下的君子一戰,陛下能容忍范閑找這些人來幫忙,也能猜到,然而若范閑動用了東夷城甚或是北齊的力量,這事情只怕會更加麻煩。

  而更麻煩的則是此時宮外的安靜,一片白雪之中的皇城前廣場,竟是安靜得像是一個人也沒有。當四名劍廬弟子也化作幽影,持劍護送范閑四人踏上了皇城外廣場的雪地時,整個天地間似乎都只能聽見他們這一行人的腳步聲,竟顯得那樣的寂寥。

  這種死一般的安靜太過詭異,任誰都知道有問題。范閑雖然沒有動用劍廬弟子的意思,然而他所安排的出宮道路與影子的選擇一樣,也是誰都不會想到的皇城正門。之所以選擇皇城正門,還因為范閑事先就推斷清楚,自己入宮與陛下交涉談判,而京都裡自己毒殺賀宗緯一事應該已經爆發,那些文官們肯定會來叩門鳴冤,那些倔強的禦史們更是會跪在雪地裡,向皇帝陛下施加無窮的壓力。

  這一點在昨夜姚公公的稟報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所以此刻范閑數人逃出皇宮正門時,本應該看見一地滿臉悲憤的官員,聽見嘈雜的議論聲,白雪已經被踐踏成一片污泥,而各府裡的下人僕役則是躲在遠處的街巷馬車裡,他們這一行逃出來的人,則能趁亂而遁,甚至范閑連如何搶奪各府裡的馬車,都已經想好了退路。

  然而什麼都沒有,只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他們唯一能夠看到的就只有自己這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足印和淡淡的影子,唯一能夠聽到的,只是自己沉重的喘息聲。

  所有的人都發現了異常,後方的宮門已經重新緩緩地關閉了起來,裡面的禁軍侍衛十分出人意料地沒有追擊出來,然而影子依然冷漠著臉,向著前方飛掠著。明知道眼下有蹊蹺,明知道這可能是一個困獸之局,然而眾人還能怎麼辦?除了沖過去,闖過去。

  ***

  皇城前的廣場極其雄偉闊大,當年閱兵時曾經容納過十萬之眾。三年前京都叛亂,秦葉兩家領大軍圍宮,也有數萬大軍在此處集結。而今日一片厚雪之上,竟只看得見這一行從皇宮裡辛苦殺出來的人,看上去是那樣孤伶伶的,十分可憐。

  從這個孤單的隊伍右後方傳來一連串輕微的雜響,皇城角樓處的零星戰鬥似乎也結束了,北齊人安插在南慶最久的奸細和刺客大概已經被禁軍掃蕩乾淨。而此時卻有兩個人影從角樓處的朱紅色宮牆上墮了下來!

  皇城極高,那兩個身影墮落的速度極快,眼看著便要墮入雪地,落個骨折身死的下場,不料卻聽著空中暴響,一陣厲喝,一個身影腰間彎刀疾出,在宮牆上看似胡亂,實則妙到巔毫地斬著,每一刀斬下,便在朱紅色新修復的宮牆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那個人使的是一對彎刀,實力極為強悍,在空中竟然還能維持住自己的身形,而另外那個人明顯修為要弱一些,只有用手中的那柄劍插入同伴的刀柄鐵鍊之中。

  不過是幾個起落間的功夫,這兩個身影便重重地摔落在宮牆之下。那名身形魁梧的強者沒有受什麼傷,抓著他的夥伴便向著雪地的正中跑了過來。看去向,似乎是要與范閑一行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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