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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〇


  范閑上了馬車,離開了太學,再也不理會後面那些猶自憤懣不平的學生。馬車在京都的大街上行走片刻,便逃離了太學清靜之中的熱鬧,複又入秋景清漫。他下意識地拉開窗簾,含笑看著車外的街景,但怎麼也掩飾不住眉宇間的那一抹憂鬱。

  當了一個月的富貴閒人,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只是想做出一個給朝廷,給宮裡看的表像,在范閑的心裡,一直充斥著一股與他表面平靜安樂完全相反的火焰,只是這把火焰被他壓抑得極好。

  而且也是被迫壓抑著,因為眼下的局勢依然沒有讓他看到任何可趁之機。自回京都之後,范閑便再也沒有回過監察院,尤其是將啟年小組的成員全部放逐出京後,便是連與一處的聯繫也變得極為困難。但這並不代表范閑沒有別的情報來源,他很清楚地知道,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皇帝老子已經在言冰雲強悍的協助下,成功地將監察院裡大部分的不定安因子都壓制了下去,而換血的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是看哪一天,才能真正地清洗乾淨。

  而江南那邊傳來的消息,也並不怎麼美妙。這一切一切的徵兆,都是范閑憂慮的根源,他發現自己仍然低估了皇權在一個封建社會裡的控制力和威力,哪怕是陳萍萍和自己爺倆苦心經營了數十年的監察院,眼下在皇權的威迫下,也在向著屈服的方向發展。

  范閑皺了皺眉頭,其實關於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問題,看似在監察院,看似在內庫,看似在京都,實則卻在天下。所有的慶國朝廷官員,民間智人,甚至包括胡大學士以至言冰雲在內,他們都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明白皇帝陛下為什麼會如此處置范閑,既除了范閑的所有官職權力,卻又讓他如此瀟灑地在京都裡生活,依然保有著暗中的影響力。

  范閑眼下的狀態是不死不活,只有他和皇帝老子兩個人才明白這種狀態是因為什麼。

  如果僅僅是對付范閑一個人,皇帝陛下比他要強太多,根本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將他打下塵埃再踩上一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問題在於,在京都在外,甚至在慶國國境之外,范閑在暗中的影響力卻是強到可怕,這種強悍的程度即便以皇帝陛下的自信和驕傲,也不可能輕視。

  所以皇帝陛下讓范閑不死不活地呆在京都裡,然後緩慢而穩定地一點一點削著范閑在京都外的影響力,同時務必要斬斷范閑伸向國境外的那些看不見的手。

  這是一個量變引發質變的過程,不將范閑的這些影響力消除到慶國朝堂可以承擔的風險狀況下,皇帝陛下不會真的下殺手,因為即便范閑死了,東夷和西涼還是會亂起來,皇帝陛下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而若皇帝陛下真的能夠完美地控制這些問題,那麼范閑是死是活,又算什麼要緊事?

  ***

  馬車很熟門熟路地到了抱月樓,范閑下了馬車,將雙手負在身後,進了樓子,直接向著後方瘦湖邊的莊院走去,看也沒有看身後街口的那個人影一眼。

  那個監視著范閑的人,是一名苦修士,誰也不知道,在暗中還有多少苦修士在監視著他,問題在於苦修士不能近女色,范閑進抱月樓,他們總不能也跟著。

  穿過微涼的湖面微風,范閑走進了專門留給自己的小院,看著面前那個愈發嫵媚,愈發清豔的妓院老闆,笑著說道:「今兒有什麼新曲子聽?」

  石清兒掩嘴一笑,說道:「少爺現如今不寫詩了,哪裡有好的曲子能聽您的耳?」

  距離那一年范閑抄樓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時間,偏生這個叫石清兒的女人卻沒有顯出一些老態,范閑眯著眼睛看著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根本不用內廷的眼線來盯,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小范大人早已成了一個半廢的富貴閒人,平日裡最大的樂趣便是來找抱月樓裡的姑娘。

  富貴閒人,范閑真真當得起這個名聲,雖然現在全無官職權力在身,可他依然有錢,誰也不知道范府裡面究竟藏了多少金銀,但至少在面上,范府產業中的抱月樓,早已經隨著慶國國勢的強壯,在監察院這些年的保駕護航下,鯨吞了天底下絕大多數上等的樓子,在那些范閑一手制定的規章制度下,抱月樓已經開遍天下,如果說已經一統青樓行業,倒也不算誇張。

  抱月樓名義上的東家掌櫃,史闡立和桑文,如今還在東夷城那邊開拓事業,並且已經把手伸到了北齊上京城內,一切順風順水,放到哪裡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當然,人們都清楚,他們的背後站著范閑。

  ***

  范閑躺在軟榻之上,愜意地接受著兩個姑娘的按摩,眼睛閉著,腦子卻在快速地運轉著。抱月樓終究是個產業,朝廷也不好搞得太過混賬,宮裡也不想把范府的臉面全部削了,所以才給范閑留下了這麼一處安樂窩。而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很明顯,這個時代的人們,終究還是低估了青樓在情報方面能夠發揮的效用。

  數年前范思轍和三皇子這兩個小子,無法無天,胡作非為鬧出來的一椿生意,如今卻已經成了范閑的底牌之一。

  「蘇文茂被解職,朝廷用的什麼藉口?」待院子裡安靜之後,范閑微垂眼簾問道。蘇文茂身為范閑的嫡系親信,又身有朝廷公職,無法擅離職守,只好眼睜睜等著朝廷下手。就在不久前,旨意直接到了閩北三大坊,將蘇文茂揖拿回京,這本來是件極隱秘的事情,但因為有抱月樓的存在,范閑比京都裡大部分人都提早知道了此事。

  因為早就有心理準備,所以范閑並不吃驚和憤怒,他只是憂慮地想著,啟年小組派往閩北的人,有沒有向蘇文茂交待清楚。他相信蘇文茂這個性情開朗的二號捧哏,不會傻乎乎地和朝廷正面對抗,但他擔心時間太倉促,蘇文茂沒有辦法在內庫裡安排足夠的手腳。

  內庫是范閑的第二個根,內庫轉運司已經全盤被陛下接收,可是范閑不會讓這個根直接被宮裡斬斷,要斬也必須由范閑來斬,而且一刀斬下,必讓慶國朝野痛入骨髓。

  一念及此,想到東夷城北方被重兵看守的十家村,想著三大坊和皇宮裡各備了一份的內庫工藝流程以及自己腦中的那一份,范閑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意,袖子裡的手卻緩緩握成了拳頭。

  西涼路那邊,鄧子越成功地從朝廷的密網中逃走,只是不知道眼下躲在什麼地方,但既然情報裡沒有傳出鄧子越死亡的消息,范閑便感到極為安慰。只是那邊的四處成員,如今必然是群龍無首的情況,也不知道能不能抗住監察院京都本院的壓力。洪亦青接受的指令是先入草原尋找那人,再回來聯絡定州青州城內的力量,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宮典已經到定州了。」石清兒低眉順眼說道。

  范閑沉默無語,他確實沒有想到皇帝老子的反應竟然是如此神速,竟然將禁軍大統領直接調往定州壓鎮,李弘成雖然在定州領軍數年,但畢竟根基尚淺,宮典又是出身定州軍的老人,資歷功勞在此,弘成只怕硬抗不住,只可能被迫被召回京都。

  如果要想辦法讓弘成能夠仍然留在定州,掌握住屬於他的那一部分軍方實力,就必須讓西涼搶先亂起來。

  范閑緊緊地皺著眉頭,發現一切事態都早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只希望第一批派往草原上的人,能夠趕緊聯繫上胡歌,讓那些草原上的胡人,能夠逆著天時,在這初冬的時節,搶先發動一波攻勢。

  事情太亂太雜,范閑何曾真的能閑?他有些無奈地看了石清兒一眼,問道:「工部的貪賄案查得怎麼樣了?」

  「楊大人……」石清兒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昨兒已經定了案,今日午後大理寺便會出明文判紙。」

  雖然她當年是二皇子的人,但是這些年在范閑的威迫下,早已經生不出二心來,更何況身為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她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其實與京都裡所有的權貴都有一些隱隱的不一樣,她想成為第二個桑文,卻不想成為第二個袁夢,所以眼看著小范大人的左膀右臂,就這樣一隻只被朝廷鮮血淋漓地撕扯下來,她不禁也有些惶恐和害怕。

  范閑看了一眼湖面上的天光,沉默片刻後說道:「是午後啊,那我去接他。」

  ***

  工部河都司員外郎楊萬里貪賄一案,從被人告發,到案紙從刑部遞入大理寺,攏共只花了十幾天的時間,這種辦事的效率,放在慶國的歷史上,也足夠令人驚歎,不知道內情的人,只怕還以為陛下清理吏治的旨意,忽然在慶國十年變成了真刀真槍。

  而真正的官場中人看著這一幕大戲,其實都不免有些唏噓和寒冷,因為他們都知道楊萬里是什麼樣的人,這是一位當年在大河長堤上熬了整整兩年的能吏幹吏清吏。

  楊萬里是范門四子之一,當年小范大人私下籌的銀子,像流水一樣經過河運總督衙門的手輸入大堤,全部經的是他的手,若他真要貪銀子,怎麼也不可能是罪狀上所說的幾千兩雪花銀……放著肥肉不吃,卻要去吃工部衙門裡的那些賄賂?

  更何況所有官員都清楚,范門禦下極嚴,待下極寬,且不提監察院那數倍于朝廷官員的俸祿,便說在慶國各處任職的那三位大人,其實年年都受著范府的供養,區區幾千兩銀子,並不是什麼難事,誰都知道范府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財神爺,楊萬里他怎麼可能貪賄?

  但也正是因為清楚這些,所以官員更清楚,楊萬里受審,只不過是宮裡的意思。在門下中書賀大學士的一手安排下,審案的程序進行得極快,今天大理寺便要宣判了。據一些內幕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著實憐惜楊萬里有才無辜,硬生生插了一手,只怕楊大人的下場會更慘一些。

  ***

  范閑一個人站在大理寺衙門前,孤伶伶地,等待著裡面判決的結果。大理寺衙堂外的衙役們早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嚇得不輕,早已經傳消息給裡面的大人知曉,他們卻只好戰戰兢兢地攔在了范閑的身前。

  好在范閑並沒有發飆,他只是沉默地等著楊萬里出來。離大理寺最近的衙門便是監察院一處,那些一處的小兔崽子們發現院長在這裡,都忍不住站出了衙門口,強抑著興奮地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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