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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九


  至少沒有讓老李家斷子絕孫,范閑想到這點,便想到了陳萍萍,忍不住笑了起來。

  「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林婉兒微微一怔,發現范閑難得地居然再次做詩,但細細一品,卻發現這句詩裡講的只是臣子的哀怨。她怔怔地看著范閑,心想難道他真的願意忘記皇宮前的淩遲,數十年前太平別院的血案?

  關於皇帝葉輕眉陳萍萍以及范建那群老傢伙的事情,范閑已經對婉兒全盤講明瞭,林婉兒這才知道,原來皇宮的陰影裡,歷史的背後,居然埋藏著那麼多絕情絕性的選擇與復仇,所以她根本不敢奢望范閑會真的老老實實留在府裡當閒人。

  然而卻聽見了這兩句詩。

  ***

  正想著,馬車已經到了范族田莊,闔族老少都已經提前得了消息,規規矩矩地等在田莊外,等著少爺和少奶奶的到來。雖然范閑已經不再有任何官職在身,可是他依然是范族的主心骨,除了那些仇恨之外,他還必須背負起父親交托給自己的這些人。

  暮光打在田莊的大門口,思思抱著范良,淑寧穿著一件大花的農家衣裳抓著她的腿彎,好奇地打量著馬車上走下來的父母,已經是三歲大的孩子了,記人沒有什麼問題。

  范閑從思思的手裡接過范良抱著,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笑了笑,讓候著自己的族人們趕緊散了,然後拉著淑寧的小手,往堂屋裡走,邊問道:「小花最近乖不乖?」

  到了堂屋,乖巧的淑甯鬆開了父親的手,撲到了林婉兒的懷裡,思思忙著去安排今晚休息的事情,范閑一轉眼,卻看見了堂屋裡的一位太監。

  他向那名太監點了點頭,太監面色很難堪,而且還有一抹恐懼的白,趕緊上前向范閑磕了個頭,便離開了田莊。

  太監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藤子京才拄著拐走了出來,對著那個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注意衛生。」范閑笑著說道,慶曆四年藤子京為了保護他而受了重傷,一條大腿被刺客打斷,雖然後來在調養下好了許多,但在家裡時經常還是會拄個拐。

  藤子京看著他慚愧說道:「屬下無能,沒辦法將少爺小姐送走……」他接著說道:「本打算把那個小太監殺了,但又怕替少爺您惹出麻煩。」

  「別看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太監,可他代表了陛下,哪裡是你能隨便殺的?」范閑不在意地說道,又摸了摸淑寧身上穿著的那件大花衣裳,笑著問道:「還真夠亮的。」

  藤大家媳婦兒端著熱茶出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應道:「是三嫂子家裡小閨女兒的,本不該給小姐穿著,只是……」

  藤子京撓了撓頭,說道:「這些天沒法子知道府裡的消息,族裡的長輩們和我們家商量了一下,想著要瞞過那個小太監並不難,就怕路上會不會有朝廷的埋伏,所以打算把小姐和少爺喬裝打扮成鄉下孩子,如果有事兒,看能不能偷偷送走。」

  范閑微微一怔,心頭一動,便知道族裡的人們準備做些什麼,又想到了當年流晶河上太平別院裡的血案,若若妹妹的親生母親,似乎也像眼前的藤大家媳婦兒一樣。

  他將臉一沉,說道:「以後切莫去想這種糊塗事兒,哪裡瞞得過人去?別白白害了人家孩子。」

  見藤子京只是隨口應了聲,並沒有當回事兒,范閑在心裡歎了口氣,罵道:「族裡的老人可以說是糊塗了,你們怎麼也這麼糊塗?」

  不過好在今日范府已開,范閑趕了過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此時再去說這些也沒有什麼必要,只是想著先前在田莊路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冷漠如范閑,也不禁有些動容,心頭生出感動來,卻陷入了更深層的煩惱之中。

  一人行於天下,自可快意恩仇,便將熱血灑了,頭顱拋了,也不過換個無悔二字。

  陳萍萍還要將園裡的那些姑娘們送到東夷城,可是范閑身周這麼多人,他能送幾個走?人生一世,要做到無悔,哪裡是這般容易的事情。

  ***

  他們一家並沒有在族內的田莊裡多呆,只過了一夜,接了孩子,第二日,一家五口人便離了莊園,要回京都。正如皇帝在禦書房裡說的那樣,正如長公主某一日對謀士說的那樣,范閑的命門太過要命,只要握住這一點,他就算插了翅膀,又能往哪裡逃?就算能逃,他可願逃?

  不逃,只有面對,可是雪山何其高,何其寒。

  抱著一對兒女,范閑笑眯眯地坐在馬車內,眼光卻時不時地透過車窗,看向清晨裡反射著東方白色天光的蒼山。蒼山在京都西側,離此官道甚遠,但高雄偉奇,直插雲天,只是初秋天氣,山頭早已覆上白雪,給這世界平添一抹涼意。

  「還記得那兩年在蒼山渡冬嗎?」范閑忽然問道。

  此言一出,林婉兒和思思的臉上都流露出了幸福和回憶的神情。第一年的時候,思思還被范閑刻意留在京都老宅,但第二年還是跟著去了。對於范府的這些年輕人來說,蒼山之雪可以清心,可以洗臉,那是一個與京都完全隔絕的美麗小世界,在那裡,范閑可以充分地展露與這個世界不一樣的情緒或情感。

  不論是打麻將還是閒聊,冬雪裡的暖炕,總是令人那樣地回憶。馬車裡漸漸安靜了起來,林婉兒想到了偶爾上山的葉靈兒和柔嘉,這些天京都范府被圍,想必葉靈兒在外面也是急死了,柔嘉妹妹除了急范府,只怕還要急靖王爺在宮裡的事情。

  「靖王爺那邊究竟怎麼樣了?」林婉兒擔憂問道。

  「陛下氣消了,自然會讓他回府,連我都沒治罪,更何況他。」范閑搖了搖頭,他卻想到了弟弟思轍,也不知道京都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他在北方知道消息後,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坐在范閑身邊的淑寧忽然看著蒼山上的雪頭,抿著小嘴,奶聲奶氣說道:「好高呀。」

  是好高,要上去好難。范閑微眯著眼睛,望著蒼山雪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那座雪山裡,有他在南慶最美好的記憶,也有五竹叔帶著自己爬山臥雪的時光,他知道要爬到那座雪山的頂峰是多麼的困難。

  他的目力驚人,忽然看見幾隻蒼鷹正盤旋著,向著蒼山雪嶺的最高峰努力飛去,下意識裡對淑寧指道:「看,如果真的能上去,其實很美。」

  §卷七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京都閒人

  春天,我種下許多玉米,秋天就能收穫很多?或許在很多人看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由因生果,勤能補拙最好再撈些回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范閑從澹州來到京都後,替大慶朝廷賣命次數不少,替百姓們謀福不少,雖然他不是什麼大仁大義的人,但是或自動或自覺地還是種下不少福根兒,只是可惜到了慶曆十年的秋天,什麼福報都沒有生出來。

  所有的官職被奪了,所有的權力被收了,所有在意的親人都成了變相的人質,他成了一個白身,成了一個只能在京都裡聽聽小曲,逛逛抱月樓的富貴閒人。

  偏生還沒有人替他打報什麼不平,沒有任何人敢替他向陛下去求情,所有的官員市民們,都只是很平淡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甚至都看得有些坦然了。

  施恩而不圖報?范閑有這種精神層次嗎?誰也不知道,但在人們的眼裡,小范大人……不,小公爺,不,范閑,打從秋天起,很完美地扮演了這個富貴閒人的角色,成天介的只是在京都的街巷裡逛著,在抱月樓裡泡著,在府裡逗弄著孩子,與家裡的女人們說說閒話,看看澹泊書局新出的小說。

  書局對門的澹泊醫館依然開著,太醫院的醫正們代替范若若在民間行醫,不知道這是不是那位宮裡冰雪一般的女子對陛下提出的條件,反正范家小姐一直留在深宮之中,范閑也沒法子進宮去看,只好轉了最初的念頭,請妻子多次入宮去看看。

  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個多月,范府安靜得快要被京都人們忘記了,范閑沉默得快要消失在人們的談論中了。

  不過有個地方沒有辦法忘記范閑,那就是太學,因為陛下的旨意雖然奪除了范閑所有的官職,卻留了他一個太學教習的閒職。約摸二十日前開始,或許是因為在府內當富貴閒人太過無聊的原因,范閑終於從溫柔鄉里掙了起來,開始到太學上課。

  古樹臨道的太學一如往常般清幽。范閑來太學上課的消息,讓那些太學生們激起了起來,在清心池前的那片空地上,時常可以見到數百人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聽著。

  范閑的習慣就是在清心池前的石階處給這些學生講課。因為來聽他課的學生太多,所以太學裡安排不過來,只好聽從了他胡鬧的意見,將課堂擺到了天地之間。有人不免想著,或許范閑只是想借著連綿的秋雨,能夠少費些口舌。

  上課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主要便是北齊大儒莊墨韓先生,畢一生之功力編修的那些子史經集,南慶太學用了數年的功夫,在澹泊書局的大力支持下,早已將那一馬車書梳理清楚,范閑對於這些書籍也比較熟悉,講起上面的典故來,也用不著怯場。

  當然,范閑講課與眾不同,基本上每次都由他安排幾名教習在清心池前侃侃而談,而最後他才親自上陣,和階下的那些學生們辯論一番,至於辯論的內容,由於有些大不敬,所以並沒有傳到太學外面去。

  范閑現在雖然什麼都不是,但至少在太學裡,在這些年輕學子們的心中,依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有些特權的人物。

  ***

  這一日秋高氣爽,正是秋意濃時,范閑懶洋洋地結束了一天的課程,也懶得理會那個臉紅脖子粗的學生不肯罷休的言語攻勢,拍了拍雙手,走下了石階,說道:「早就和你們說過,經史子集,我基本上只是能背,但你要我說出什麼微言大義,我卻是說不清楚的。師出必有名的道理我雖然懂,但世上哪有義戰這種東西?不外乎是個藉口。」

  「我大慶雄師劍指天下,自然是為解萬民於倒懸……」那名學生帶著十幾位交好的同學,跟著范閑的屁股追了上來,十分不服氣地說著些什麼。

  今兒的題目講到了當年大魏朝立國的一段,用比較平實的話語來說,就是雙方在分析戰爭的正義性問題,偏生這個問題卻是范閑最說不清楚,也認為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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