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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六


  很仔細地看完了案上的那幾封卷宗,范閑輕輕地咳了兩聲,想來先前那一次深深地呼吸,強行壓抑下心中情緒的克制,已經讓他傷勢未愈的肺葉,重新產生了某處痛患。

  皇帝陛下沉默地看了他,也輕輕地咳了兩聲。這一對奇怪的父子間有對彼此實力的認可,也有那種複雜的情感,便是連傷勢,也湊合到了一處,來告訴他們二人,其實他們兩個人真的是很像的兩個人。

  依照陳萍萍設想當中的計較,或許范閑這時候應該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渾身顫抖,憤怒而且惘然,然後對皇帝陛下大聲吼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老院長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後皇帝陛下便會溫和又冷酷地解釋給他聽,陳萍萍這一生最後的幾十年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而生活,他對於李氏皇族有怎樣刻骨銘心的仇恨,這條老黑狗過往對你的好,其實都不過是在做偽,他是想讓慶國毀於動盪之中,毀在你我父子反目所造成的禍患之中。

  然後范閑會表現得依然不可相信,甚至憤怒地斥責皇帝,這一切都是你偽造的,陳萍萍不是那樣的人,然後憤然離開禦書房,回到府上,沉思許多日子,真正瞭解了皇帝的苦心,陳萍萍的陰毒,如此等等,嗖嗖,諸如此類……

  這才是正規的宮廷戲劇,這才是戲劇家們所需要的大轉折,情緒上的衝突終究因為鐵一般的事實,而屈服于皇帝與大臣之間的彼此信任,父子從此盡釋前嫌,大幕拉開,絲竹黃鐘響起,煌煌然天朝登上歷史舞臺。

  然而。

  范閑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只是將那些卷宗放回了案上,微低著頭,一言不發,似乎在思考著一些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只是太過疲累,疲累到今天入宮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眼睛漸漸用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眯了起來,眼眸漸漸亮了,又漸漸黯淡了,失望之色浮現,又轉為一種平靜或者說是冷漠。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這些。」皇帝看著自己最疼愛的私生子,冷漠說道:「朕一直也有些奇怪,影子一直跟著你,這種事情應該瞞不過你,你應該早就知道懸空廟的事情是那條老狗做的。朕也一直在思考,若你真的按著這些卷宗上呈現出來的事情演下去,一旦問及陳萍萍因何要背叛朕,朕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范閑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很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老子此時的心境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轉變,然而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轉換,抬起頭來,直視著對方,聲音微沙說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皇帝眼睛微眯看著他,眸裡一道寒光一現即隱。

  范閑抿了抿有些發幹的嘴唇,盡可能壓下心頭情緒的起伏,平靜說道:「而且我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不讓過往的血,吞噬如今已然存在的事情。從下這個決心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天真幼稚到了極點的選擇,只是三年前與燕小乙生死一戰,我便想明白了,人生一世,總得努力地去做一些什麼,就算被人恥笑天真,也總得默默試一下。」

  「當然,天真的事情,總是容易失敗,不過……」他看著皇帝說道:「任何偉大的事情,在最開始的時候,難道不都是顯得格外理想主義,天真到了令人恥笑的地步?比如當年陛下你和母親,和他們在澹州的海邊所立下的誓言?」

  皇帝依舊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越來越亮。從范閑一開口說知道,說努力,他便清楚地知曉了自己最疼的這個兒子,這些年裡究竟想達成怎樣的目標,不知為何,已經習慣了冰冷的皇帝,忽然覺得心裡有那麼一絲暖意,也許是件不錯的事情,只是這抹暖意往往消逝得太快了一些。

  「他都已經走了,都已經不想當年的事情了,你為什麼……」范閑有些木然地看著皇帝,沙著聲音說道:「為什麼非得……要他死呢?」

  這句話自然說的是陳萍萍,范閑沒有呐喊,沒有憤怒地斥責,只是充滿了一股悲涼與無奈,還有並未曾遮掩的怨恨。他木然地看著皇帝的雙眼,皇帝也這樣平靜地看著他,沉默了很久之後,皇帝笑了,笑容有些陰寒,有些失望,有些淩厲。

  「呵呵……」皇帝眯著眼睛說道:「朕殺了他?」

  皇帝一掌拍在了身邊的案幾上,沒有將這木案拍成碎片,但力道卻足以令案幾上的紙張飛了起來,他看著范閑,微怒低沉斥道:「朕最憤怒的便是這點,朕給了他活路,他若不從達州回來,朕或許就會當以前的事情未曾發生過,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回來了。」

  「他逼著朕殺了他。」皇帝的眼神如雪山一般冰冷,「朕只好如了他的意。朕立於世間數十年,從未輕信於人,便曾經信過他,朕甚至還想過,或許能視他為友,朕甚至直到最後還給了他機會,可是……他卻不給朕任何機會。」

  皇帝陛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語氣裡充溢了令人心悸的冷漠,「奴才終究是奴才。」

  聽到這句話裡奴才二字,以及那掩之不住的怨恨與鄙視,范閑的眼前似乎忽然浮現出了那個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他盯著皇帝,聲音厲寒如刀,咬牙說道:「世間的錯都是旁人的,陛下當然英明神武,只是臣一直不清楚,當年我那位可憐的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

  皇帝冷漠著臉,根本對范閑這句誅心的話沒有絲毫反應,只是微眯著眼不屑地看著他,說道:「包括那條老狗在內,我大慶所有的敵人,大概都很盼望今天禦書房內的這一幕發生,你……沒有讓他們失望,只是讓朕有些失望,愚蠢如你,不可教也。」

  范閑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眸裡已經回復了平靜,說道:「只是有很多事情,臣始終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皇帝的語氣淡漠,但很明顯,他對范閑今天的表現有些失望,至於最後那句追問葉輕眉死因的話語,卻被陛下下意識地壓在了意識海洋的最深處,不讓它泛起來,他看著范閑冷漠說道:「在朕的面前,你始終是臣,若想的多了,朕自然不會讓你再繼續想下去。」

  這不是威脅,只是很簡單的事實陳述,正如長公主當年對范閑的評價一樣,范閑此人看似天性涼薄,性情冷酷,實則多情,有太多的命門可以抓,只不過當年京都叛亂時,長公主願望已成,根本不屑去抓范閑的命門,而今日之京都,皇帝陛下想把范閑捏得死死的,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聽到這句冷漠刻厲的話語,范閑站直了身體,用一種從來沒有在皇帝老子面前展現過的直接態度說道:「陛下這些年待臣極好,臣心知肚明……」

  今天禦書房內,父子二人沒有演戲,都在說著自己最想說的話語,尤其是范閑,第一次堅定地站直了身子,緩緩地將這些年與陛下之間的相處,一件一件地說了出來,說到認真處,禦書房裡的暖爐似乎都唏噓起來,香煙扭曲,似不忍卒睹這一對父子的決裂。

  慶帝對范閑的好,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如果今天站在慶帝面前說這番話的是太子,二皇子,或是李家別的兒子,只怕早已經死了,然而范閑依然活著,也許慶帝本身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待范閑也不見得如何情深意厚,可是相對而言,他給范閑的情感,是最多的。

  聽著范閑平靜的回憶,皇帝也漸漸坐直了身子,然後有些疲憊地揮了揮說,說道:「朕不殺你,不是不忍殺你。」

  皇帝閉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當年的事情,朕不想在你這個晚輩面前解釋什麼,但朕想,那些人或許一直在天上看著朕,而你是朕和你母親的兒子,或許你就像是他們留在這人間的一雙眼睛……朕不殺你,只是想證明給你,以及那些在意你的人看,朕……才是對的。」

  他睜開雙眼,冷漠說道:「而他們,都是錯的。」

  范閑佝身,深深行了禮,應道:「臣會老老實實地在京都裡,看著陛下的雄圖偉業。」

  他不謝皇帝不殺之恩,因為不需要謝。皇帝既然讓他活著,他自然就會好好地活下去,睜著這雙眼睛,替葉輕眉,替陳萍萍,替當年的很多人看下去。

  「你會老實?」皇帝看著自己的兒子,忽然笑出聲來,然後笑聲忽斂,冰冷說道:「朕不信,你也不會信,不過朕從來不認為你的不老實是個缺點,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老實到朕也懶得再容忍的程度。」

  「就在京都呆著吧。」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疲憊地說道:「就在太學裡教教書也是好的,監察院和內庫的事情你不要再碰了,朕不想再在你身上花太多心思。」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說得不能再透徹了,皇帝給予了范閑最後一次活下去的機會,如果……他肯老實的話。即便這是一種生命上的威脅,可是范閑卻不知怎的,心頭生出一絲惘然,因為他沒有想到,皇帝老子最後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皇帝看著范閑複雜的眼神,忽然心頭一黯,想起了澹州海邊,范閑脫口而出的那一聲父皇,沉默片刻後說道:「以後沒事兒還是可以入宮來請安,獨處的時候,朕……允許你稱朕……父皇。」

  此時禦書房內別無旁人,一片安靜,范閑身子微僵,認真應道:「是,陛下。」

  ***

  沒有人知道禦書房內皇帝和范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至少范閑走出禦書房時,身體完好無損,並沒有變成一縷幽魂,這個事實讓皇宮裡絕大多數人都松了一口氣。

  陛下也沒有發旨讓范閑官復原位,甚至連一些隱晦的封賞暗示都沒有,反而就在范閑剛剛走出禦書房的幾乎同一時間,早已經預備好的幾道旨意發了下去,朝廷由六部三寺聯手,開始繼續加強對監察院和內庫的清洗工作,而召蘇州知州成佳林、膠州通判侯季常、內庫轉運司蘇文茂入京述職的旨意,也發了出去,同時封言冰雲為監察院院長的旨意,更搶先一步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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