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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一


  范閑推門而入,對那幾名面露震驚之色的官員教習行了一禮,便自行走到了書房中,拋下了身後一群面面相覷的人。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一直埋首于書案的胡大學士抬起頭來,將鼻樑上架著的水晶眼鏡動作極快地取下,臉上迅即換成了一張肅然的表情。這位慶國的文官首領心情有些不豫,以他的身份,什麼人敢連通傳都沒有,便直接闖了進來?

  然而他看見了一張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臉,微怔了一會兒之後,大學士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之意,說道:「還真是令人吃驚。」

  范閑其實也沒有想到胡大學士一定在房中,在東夷城那邊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記朝會和門下中書的值次,也不確定這位學士究竟會不會在太學,只不過他今天確實有些話想與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學,自然就要來找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夠和范閑私下接觸,卻不擔心被皇帝陛下憤怒罷官的人,大概也只有這位胡大學士了。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來找您說說閒話。」

  范閑一面說,一面往書案的方向走了過去,手上拿著的傘一路滴著水。胡大學士皺著眉頭指了指,他才悟了過來,笑了笑,將傘擱到了門後,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的茶喝了兩口,暖了暖慶廟裡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麼這般落魄可憐了。」看著濕漉漉的范閑搶熱茶喝,胡大學士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一現即斂,因為他發現今時今日這句笑話很容易延展出別的意思出來。

  果不其然,范閑很自然地順著這個話頭說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學士桌上的熱茶,當然要珍惜機會。」

  此言一出,安靜的屋舍內頓時冷場,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緒之中。尤其是胡大學士,他以為范閑是專程來尋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來,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要深思熟慮,方能表達。

  過了很久,胡大學士望著他開口說道:「今日怎麼想著出來走走?」

  范閑的唇角泛起一怪異的笑容,聲音略有些寒冷:「宮裡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范閑接著溫和說道:「既然沒有,我為何不能出來走走?尤其是陛下奪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的是,卻留給我一個無品無級的太學教習職司,我今天來太學,也算得是體貼聖意,以示草民全無怨懟之心。」

  這話裡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員當著胡大學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胡大學士一定會厲刻無比地嚴加訓斥,然而面對著范閑,他也只有保持沉默。當然,今日這番談話的氣氛也與春雨裡的那次談話完全不同了,畢竟那時候的范閑,雖然話語無忌,可那是陛下允許的無忌,胡大學士還可以湊湊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經收回了這種允許,胡大學士此時的應對也顯得格外困難。

  他頓了頓後,望著范閑認真說道:「你的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宮曾與陛下有過一番交談,論及范府之事,陛下對你曾經有一句批語。」

  范閑緩緩抬起頭來,沒有發問,眼眸裡的平靜與他內心的疑惑並不一致。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學士看了他一眼,從他的手中接過茶杯,微佝著身子去旁邊的小明爐上續了茶水。

  胡大學士背對著范閑,聲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輕聲說道:「直接倔狠,看來陛下是瞭解你,也是體貼你的,再大的錯處,也盡可以用這四個字洗脫去,這是性情的問題,並不是稟性的問題……你要體諒陛下的苦心。」

  苦心?范閑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皺得極為好看,極為冷漠。他當然明白胡大學士轉述的這句評語代表了什麼,宮裡那個男人對自己的私生子依然留著三分企望,三分容忍,剩下的四分裡究竟多少是憤怒,多少是忌憚?那誰也說不清楚。

  胡大學士轉過身子,將茶杯放在了范閑的面前,望著他的雙眼認真說道:「直接倔狠,此乃性情中人,陛下喜歡的便是如你這樣的真性情人。這些日子裡你所犯的錯,陛下不是不能寬恕你,但如今的關鍵是,你必須要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並且要讓陛下知道你……知錯了。」

  范閑默然地坐在椅上,知道胡大學士錯估了今天自己的來意,只是兩人間根本不可能如往日一般把話頭挑明,他也不會傻到去反駁什麼,只是下意識裡緩緩說道:「錯在哪裡呢?」

  「你知道在哪裡,你需要表現出你的態度。」胡大學士的眉頭皺了起來,微顯焦灼說道:「這十幾天裡你做的事情,不論是哪一椿都足夠讓你被打下塵埃不得翻身……黑騎經過州郡,這些日子參罪你的奏章,像雪花一樣地飛到了門下中書裡。」

  「大概這些地方上的官員還不知道,陛下早已經降罪了。」范閑笑了笑。

  「陛下何曾真的降罪於你?」胡大學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甚至連他每日必抹的扶膚霜都快要掩飾不住他額頭上深深的皺紋,他用略有些失望的眼神看著范閑,沉重說道:「如果真是要按慶律治罪,就算你是入了八議之身,可是有幾個腦袋可以砍?可以抵消這些?」

  胡大學士看著面前這個沉默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心裡生起一股難以抑止的怒火,壓低聲音斥道:「難道你不明白,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寬仁,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挑戰朝廷的權威,磨礪陛下的耐心……」

  「那又如何?」范閑有些木然地截斷了胡大學士的話。

  胡大學士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裡的失望之色越來越濃,許久之後,他沙啞著聲音道:「難道你想死?」

  范閑抬起頭來看著他。

  「不要倚仗著陛下寵你,就這樣無法無天地鬧下去。」看樣子胡大學士是真的憤怒了,他身為慶國文官首領,最近這些日子就如同朝廷裡別的官員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陛下和范閑父子反目,眼睜睜地看著本來一片清美的慶國秋景,卻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異動,而平添了無數陰雲,身為慶國的高官,身為一位慶國子民,他們都想勸服范閑能夠入宮請罪,就此了結這一段動盪。

  然而范閑這幾日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卻讓包括胡大學士在內的所有人都漸漸涼了心。

  「您認為我只是一位寵臣?」范閑並不想像個孩子一樣來誇耀自己的能力,但聽到這句話後,依然忍不住微微皺眉問出聲來。

  「與寵無關,你只是……臣,我也是臣。」胡大學士強行壓抑下怒意,幽幽說道:「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或許你認為陛下待你不好,但你仔細想想,自開國以來,有哪位臣子曾經得到過你這樣的寵信?國朝這些年來的歷史,你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應該知道,陛下已經對你施予了最大程度的寬容與忍耐。」

  「不要迷信你的力量,因為終究你的力量是陛下賜予你的。陛下不是拿你這些日子裡的狠厲沒有辦法,只是他不願不忍不想做出那些決斷,而不是他不能做。」

  胡大學士緩緩垂下眼簾,肅聲說道:「當然,必須承認,你是一位很出色的臣子……」

  胡大學士沒有說完,因為他想告訴范閑,陛下如果真的對你沒有一絲寬仁之心,或許早就已經將你拿下大獄,甚或早已處死,因為陛下一直都有這樣的能力,然而這些涉及到陛下與范閑父子間的事情,胡大學士心情激蕩之餘,發現自己已經說多了,所以沉默地轉了話題。

  「沒有人願意看到一位慶國的大功臣,因為自己的驕橫無狀,而消失在京都裡。」胡大學士看著范閑,鄭重說道:「迷途要知返,倔狠總要有個限度。」

  「這話好像不久前才聽很多光頭說過。」范閑難過地笑了起來,站直了身子,說道:「看來如今的京都,如今的天下,都認為我才是那個橫亙在歷史馬車前的小昆蟲,要不趕緊躲開,要不就被碾死,若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罪人了。」

  他漸漸斂了笑容,想到了很多年前在抱月樓外打廢的那批紈絝,又想到了婉兒曾經說過和胡大學士意思極為相近的話,皇帝的耐心終究是有限的,自己如今被困於京都不得出,彼要殺己廢己,只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

  這和慶廟裡苦修士們的圍攻不同,一旦慶國朝廷真的決定清除掉范閑這個不安定的因子,即便范閑個人的修為再如何驚人,也逃不過這個宿命——畢竟他不是大宗師。

  「先前冒雨入太學,看著那些學士從身邊走過,我就在想,或許哪一日,我也會成為他們眼中值得唾棄的對象。」范閑微微低頭,疲憊說道。

  「不,從來都沒有人怪罪過你,唾棄過你,不止這些學生,甚至是京都裡的官員百姓,一旦論及法場上的事情,對你猶有幾分敬意。」胡大學士咳了兩聲,緩緩說道:「正如陛下對你的批語一般,陳院長之事,你表現得足夠倔狠,這等真性情可以讓很多人理解你……但是,你自己必須學會將這些事情想通透。」

  「百姓敬你只是敬你的情意,然而你若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動作……甚至哪怕是想法。」胡大學士的聲音寒冷了起來,「本官容不得你,朝廷容不得你,百姓容不得你,陛下更容不得你!」

  「你必須想明白,這是我大慶朝如今的統一意志,都希望你不要瞎搞。」

  「瞎搞?」范閑笑了起來,笑容裡卻多了很多沉重的壓力,為天下敵並不是他害怕的事情,他的心裡只是還在回味先前腦中的那些思緒,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很鄭重地向胡大學士施了一禮,卻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給出任何信息,便轉身欲往門外走去。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必須承認,我已經老了。」胡大學士望著范閑的背影,忽然脫口而出,悠悠說道:「今日說的話便有些過頭,只是……天下猶未定,戰事不能休,為了朝廷裡的百官,為了這天下的百姓,我希望你能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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