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九七六


  仔細算來,范閑歸京恰好八日,王啟年便再次趕回了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啟年已經有一次從達州直插東北的艱難飛奔之旅,兩次長途的跋涉,著實讓年紀已經不小的王啟年疲憊到了極點,縱使他是監察院雙翼之一,此時也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范閑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幾年你在哪兒呢?」這句話問得很淡,其實很濃,范閑知道他沒有死,也知道在陳萍萍的安排下,逃離大東山的王啟年及一家子都隱姓埋名起來,為了老王家的安全,范閑只是略查了查後便放棄了這個工作,在這三年裡,范閒時常想起他,想起這個自己最親密的下屬,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愛的老王頭。

  「其實沒有出過京,一直在院長的身邊,一直看著大人您,知道您過得好,就行了。」三年未見,二人並未生出絲毫疏離的感覺,王啟年沙著聲音說道。

  范閑沉默很久後說道:「我……回來得晚了。」

  這說的是陳萍萍的事情,王啟年低下頭,也沉默了很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報信報得太晚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還是依然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的那件事情,一股淡淡的悲傷與自責的情緒就這樣充溢在房間裡。

  「家裡可好?」

  「好,朝廷應該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邊吧。」

  「好。」

  ***

  這樣自然到了極點的對答之後,范閑冰涼了許久的心難得溫暖了一絲絲,輕聲問道:「讓你跟著大隊去東夷城,怎麼又回來了?」

  「黑騎四千五名滿員已入東夷城範圍,其中一路此時應該開始向十家村,院長交代的事情已畢,所以我就趕了回來,只是耽擱了兩天,所以緩了些。」王啟年說道:「荊戈,七處那個老頭兒,還有宗追都在那一路裡,院長留下來的最強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家村。」

  范閑沉默片刻,面容複雜地笑道:「想不到十家村的事情也沒能瞞過他。」

  「院長要知道些什麼事情,總是能知道的。」王啟年說道。

  「不說這些了。」范閑歎息了一聲:「有你在身邊,很多事情做起來就方便多了,至少像今天這樣,我何至於還要耗七天時間,才能鑽出那張網來。」

  略敘幾句後,王啟年便清楚地瞭解了最近京都發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歎息道:「若監察院還在手裡,做起事情就方便多了。」

  如今范閑真正能夠相信能夠使動的人,除了啟年小組之外,便是遍佈天下的那些親信下屬,然而監察院的本部已經開始逐漸分崩離析,尤其是言冰雲父子二人世代控制著四處,長此以往,范閑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內的影響力只怕會越來越弱。

  「這天下畢竟還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開始的時候,院內官員會心痛院長的遭遇,可是時日久了,他們也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忠君愛國嘛……」范閑的唇角微翹,他也只有在極少數人面前,才會表現出對於皇權的蔑視和不屑一顧,「又有幾個人敢正面對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種人。」王啟年沙啞著聲音說道,這句話裡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雲是怎麼想的。」

  「院長對他有交代。」范閑微閉著眼睛說道:「院長不願意天下因為他而流血,並且想盡辦法保住我手中力量的存續,把我與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樣表現得好,用不了幾年,我會再爬起來,那時候……陛下或許也老了。」

  是的,這便是陳萍萍的願望,而這種願望所表現出來的外象,卻符合言冰雲很認可的天下為重的態度,所以言冰雲很沉穩而執著地按照陳萍萍的佈置走了下去。

  接下來,是需要看范閑的態度而已。

  「言冰雲不會眼看著監察院變成我復仇的機器,公器不能私用,這大概是一種很先進的理念。」范閑平靜說道:「然而他忘記了,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家天下,所有的官員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說道:「可惜我們的小言公子卻是看不明白這個,忠臣逆子,不是這麼好當的,希望他以後在監察院裡能坐得安穩些。」

  王啟年聽出來了,范閑對於言冰雲並沒有太大的怨恨之意,眼睛微眯說道:「接下來怎麼做?」

  「你先休息。一萬年太久,但也不能只爭朝夕。」范閑站在王啟年的身邊,輕輕地摁了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聲說道:「你這些日子也累了,在京裡擇個地方呆呆,估摸著也沒幾個人能找到你,然後……我有事情交給你去辦。」

  以王啟年的追蹤匿跡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網依舊灑著,只怕也攔不住他與范閑的碰頭,有了他,范閑的身體雖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說話的聲音終於可以傳出去,再不像這七日裡過得如此艱難。

  王啟年已經知道了今天范閑通過啟年小組往天下各處發出的信息,他並沒有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的建議,他只是不清楚,范閑究竟是想就此揭牌,還是說只是被動地進行著防禦,將那些實力隱藏在京都外,再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會爆發出來。

  「我希望子越能夠活著從西涼出來。」范閑眉頭微微一皺,「我本打算讓他回到北齊去做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畢竟他們就算願意跟隨我,但畢竟那是因為我是慶人,甚至……可能在他們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分子,所以哪怕面對陛下,他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可若是北齊……」

  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啟年:「若我要帶著你叛國,你會跟著我走嗎?」

  王啟年苦笑著站起身來,說道:「前些年這種事情做得少嗎?就算大人要帶我去土裡,我也只好去了。」

  范閑笑了,說道:「所以說,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

  ***

  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這座小院,註定地,這間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小院從今以後,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人再來,只有孤獨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網會陪伴著那些平滑的紙張、冰涼的墨塊。

  一頂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閑的頭頂,順著菜場裡泥濘的道路,他遠遠地綴著王啟年那個泯然眾人的身影,直到最後跟丟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確認小院的外面沒有埋伏,另一方面則是安定他自己的心,連自己跟王啟年都跟丟了,這座京都裡又有誰能跟住?

  辦完了這一切,范閑的心情放輕鬆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終於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雖未放晴,還有淡淡的烏雲,可是終究可以隨風飄一飄,漏出些清光入人間,不至於是一味的沉重與陰寒。

  天下事終究要天下畢,搶在皇帝陛下動手之前,范閑要盡可能地保存住自己手頭的實力,這樣將來一朝攤牌,他才能夠擁有足夠的實力與武器……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犯了錯誤,那種隱約間的警惕,就像是一抹雲一樣總在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卻總也看不清楚形狀。

  將菜場甩離在身後,將那些熱鬧的平凡的不忍苛責的市井聲音拋在腦後,范閑沿著京都幾座城門通往皇宮方向的輻形大街向著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經辦完了,啟年小組的人手也集體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便是被軟禁在府內,也不是如何難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經過皇宮,遠遠地經過皇宮,范閑止不住地痛苦了起來。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幾天前的那一幕幕畫面,卻忍不住開始想妹妹如今在宮裡究竟過得怎麼樣,雖然戴公公說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人質,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宮裡的日子有些難熬。

  這是皇帝陛下很輕描淡寫的一筆,卻直接將范閑奮力塗抹的畫卷劃破了。范閑不可能離開京都,全因為這一點。

  下雨了,范閑微微低頭,讓衣帽遮著那些細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宮注視下離開。此處戒備森嚴,街上行人並不多,卻也能聽見幾句咒駡天氣的話,想必連綿的秋雨剛歇兩日又落了下來,讓京都的人們很是不滿。

  不滿也有習慣成麻木的時候,今天的雨並不大,范閑就這樣沉默地往府裡走著,就像一個被迫投向牢獄的囚徒,實在是沒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將皇宮裡那位與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對比,最後把思緒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