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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一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的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塗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爺的血!

  范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范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死的,只不過後來隱約聽府裡的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范閑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的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麼事情一直心事鬱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范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聽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范閑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為什麼那些年裡依然不肯放鬆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係,並不像范閑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閑與范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裡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也許正是范閑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裡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準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范閑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複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奶奶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於官場上的臉。

  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閑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的秘密傳出去,可是范閑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范閑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閑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范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鬱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閑說的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日的范閑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范閑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的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裡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裡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閑今日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是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恒的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餘座墳墓。

  傳統的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乾淨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蕩著。

  范閑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裡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麼,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的兄弟。

  看著提司大人極為誠懇用心地行禮,青山園中的數十名監察院官員眼中也不禁濕潤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紛紛行禮,只是來得匆忙,沒有辦法佈置用物。

  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乎心誠,不在乎那些旁的。」

  沐風兒在一旁應了聲是。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回京後,你讓沐鐵去查一下,這些年來的撫恤,院中官員的家人照看得如何,也要擬個卷宗給我。」

  「是,大人。」

  沐風兒應了聲,也不怎麼警懼。監察院的撫恤後續事宜,全部由一處處理,他的堂叔沐鐵正是一處的頭目,今天聽到小范大人要查賬,他卻毫不擔心。一來整個朝廷,也只有監察院的撫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對下屬們的家人照看得極好,當然,也得虧范閑的袖子裡面藏著內庫這樣一個金山,二來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敢出錯的。

  范閑不再理他,背著雙手,帶著范若若從青山下的墳園裡走了出來,將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屬們甩開一段距離,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處,才回頭看了一下身下密密麻麻的墳塋,歎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范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別院靜思許久後,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范閑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低聲解釋道:「我要用這些死去的人來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我,我要為很多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負責。我必須用這些墳頭來提醒我,讓我變得更清醒,更冷靜一些。」

  兄妹二人爬過了青山之腰,轉到了另一邊。這一邊的風水聽說沒有那一邊好,不過也是滿眼密密麻麻的墳塋,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時的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煙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兩邊的青山坳上有幾座大墳,墳地樣式普通,只是顯得極大,而且墳外有園,還有看守的官兵。幾名官兵看見有人就這樣施施然走了進來,正準備上前呵斥,馬上被幾名監察院的劍手趕了出去。

  這幾座墳裡埋葬著長公主、太子、二皇子——范閑從長公主的墳前走過,從太子的墳前走過,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最後卻出乎范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墳前。

  太后的墓陵遠在蒼山之南,距離京都有八十里的距離,據說占地極大,裝飾極為華美,很完美地展現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范閑一次都沒有去過。

  監察院官員四散分開,范閑兄妹二人安靜地站在二皇子的墳前。不知道看了多久,范閑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類人,正如你臨死前那夜說過的一樣,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臉上那層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虛偽。」范閑微笑看著墳頭,「當然,你看到我臉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虛偽……不過你證實不了這點,你只是下意識裡的猜測。」

  「因為我比你隱藏得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范閑的聲音並不高,但卻顯得格外堅決,「論起演戲,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過我,因為我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演戲。」

  「微羞的笑容?要偽裝成一個小嬰兒,當然就要學習嬰兒是怎樣笑的。」范閑微微低著頭,「這已經成了我的天然本性,我只會微微羞著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頭,說道:「承澤啊,我將來不用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你。」

  范若若驚愕地看著兄長,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二皇子的墳前胡言亂語這些東西,什麼偽裝嬰兒?

  范閑在墳前伸了個懶腰,他早就已經站起來了,只是臉上的微羞笑容,什麼時候會變成對這世間不耐煩的怒容?

  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看看兄長是不是被那個消息驚得發燒了,結果觸手處一片冰涼。

  范閑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頭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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