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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九


  「有證據嗎?」范閑的聲音有些微顫:「哪怕是一點點的證據。」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只需要心意。我也是幾年前才確認了那個人曾經動過的心意,堅定了自己的心意。」

  陳萍萍的這句話和四顧劍的劍道頗有相通之處:「當日大軍西征,陛下在定州附近,你父也隨侍在軍中,而北齊大軍忽然南下,我領監察院北上燕京……」

  「葉重也被換到了西征軍後隊之中。」陳萍萍只是冷漠地陳述著一個事實,「最關鍵的是,你母親那時候剛生你不久,正是產後虛弱的時候。」

  范閑的兩道眉毛漸漸皺起,問道:「五竹叔呢?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離開母親的身邊。」

  「神廟來了人。」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使者出現在大陸之上……我雖然一直不清楚你母親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但是我能猜到,她和五竹和神廟一直都有些瓜葛,而且五竹一直很忌憚與神廟有關的任何事情。」

  「神廟來人不止一次,至少是兩次,我知道的就有兩次。」陳萍萍歎了口氣,說道:「來一次,五竹殺一次。當時的世間,能夠威脅到你母親的人,似乎也只有神廟的來人,而五竹根本不允許那些神廟來人靠近你母親百里之內。」

  「所以五竹離開了。」

  「但你母親卻依然死了。」

  「死在……自己人的手裡。」

  陳萍萍古怪地笑了起來,自己人三個字的發音格外沉重。

  范閑也笑了起來,笑得格外用心,然後站起身來,拍拍陳萍萍的肩膀,說道:「這些事情我早就猜到,只是從您的嘴裡聽到後,才發現感覺竟是如此的真實,好了,這些事情您不要再想了。」

  陳萍萍笑著問道:「箱子應該還在你手上吧?五竹在哪裡?」

  范閑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片刻後說道:「箱子不在,五竹叔有事離開了。」

  陳萍萍嗯了一聲,又一次沒有在范閑面前掩飾自己的淡淡失望。

  范閑忽然微異問道:「你知道……箱子在我手上?」

  「你那老爹也知道。」陳萍萍說道:「所以你那個老爹才不知道。」

  范閑微微動容,許久才消化掉心頭的震驚,想到已然歸老的父親大人原來在暗中,不知道替自己做了多少事情,心頭不禁生起一絲懷念,再一次拍了拍陳萍萍瘦削的肩頭,笑著說道:「你讓我向死了的長公主學習,我看你倒是應該向我還活著的父親大人學習,該放則放,該退則退。」

  他把兩隻手放在陳萍萍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說道:「以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只在心裡想著,以這個孩子的性情,只怕還要繼續看下去,熬下去,卻不知道要看到什麼時候,熬到什麼時候。世間每多苦情人,而似范閑這種身世,毫無疑問卻是最苦的那一類人。

  一念及此,陳萍萍忽然覺得自己和范建這二十年來的苦心沒有白費,至少范閑健康地長大了,而且成長得是這樣快……似乎只花了一夜的時間。

  §卷七 第五十六章 別院之間苦心思

  天一下就陰了,卻還沒有哭泣。范閑的臉色有些陰沉,半靠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山道與京郊保護極好的青丘野林,許久沉默不發一語。

  黑色的馬車沿著平直卻又起伏的石板道,斜斜駛上了官道,脫離了陳園的範疇。然而范閑的表情並沒有輕鬆起來。身周的監察院官員們瞅著窗邊那張依舊英俊,今日卻格外漠然的面寵,心裡都有些莫名的發寒,他們不知道陳園裡發生了什麼,老院長和提司大人又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提司大人今天的表情會如此嚴肅。

  馬車在官道上沉默地向著京城駛去,沿路偶遇入城百姓或是踏青歸來的官紳家少年少女,這幾輛黑色的馬車,就像是在亮著無聲的警告燈一樣,所有的人們看見它們,都匆忙地讓到了一邊,為這些黑色馬車讓路。

  百姓們是天生對官老爺們的恭敬在作祟,而那些往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權貴們,則是知道這些黑色馬車所代表的身份權勢,京都裡的權貴們耳目眾多,當然知道小范大人昨天夜裡,已經從東夷城趕回了京都。

  如今這個世上,沒有人敢得罪范閑,哪怕是這些被荷爾蒙調教得無比囂張的年輕權貴們,在這些黑色馬車面前,依然只有斂氣凝神,大氣不敢吭一聲的份兒——小范大人是出了名的狠厲囂張,他才不管這些少年的身後是哪位娘娘,何家國公——四五年前,在抱月樓外,范閑一個人打斷了十幾個小兔崽子的腿,這個故事早已經震駭了所有別的小兔崽子的心。

  范閑沒有注意到官道上的動靜,也沒有去看那些畏畏縮縮停馬于一旁的少年們,只是沉默地看著官道旁的風光,心情異常沉重。往年裡猜到只是猜到,想到只是想到,長輩們一直沒有對他言明什麼,所以他也可以暫且當作自己不知道這些,只是在暗裡做著準備,只當成是下意識裡的行為,而不是從內心出發,為了某個明確的目的而折騰。

  可如今一切都已經清楚無比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必須正面面對當年的故事,做出自己的選擇。

  此時黑色的馬車已經行到了官道的某個岔道口,前方不遠處便是京都雄偉的城廓,左手邊一條清幽道路,正在青青竹林的遮映之下。該往何處去?

  「往左。」

  倚在窗邊的范閑,微眯雙眼,輕聲吩咐道。沐風兒看了大人一眼,沒敢說什麼,比了個手勢,三輛黑色的馬車迅疾往左拐入青竹林中,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

  往這條道路裡行去不遠,青竹漸疏,便能看見道路一旁碧若青玉的那泓河水。河水緩緩流淌,速度極慢,如果不是用心去看,只怕會覺得這是一泊湖水。

  正是穿城而過,繞城而行,最終西行蒼山的流晶河。這條河在上游某處凝聚脂粉,彙聚舫上彩燈,集中了京都半片情色繁華,縱使范閑的抱月樓突兀而起,依然沒有完全奪走這條河的味道。

  流晶河流至京郊之外,來到這片竹林青樹之中時,已經安靜了許多,清靜了許多,尤其是河對面小小半島上的那方宅院,在這春意明媚裡泛著清新淡雅的味道,平添了幾分遺世而獨立的感覺。

  太平別院,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小院,後來的皇室別院,長公主在京都叛亂時,曾經在這裡住過兩天,也僅僅只住了兩天,然後這間院子重又歸複了寂靜,就像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生活過一般。

  范閑下了馬車,靜靜地看著那個院子,想著曾經在院子裡居住過的人,一時有些失神。

  京都叛亂平定之後,皇帝隱隱曾經透露過兩次,要將這個院子重新賜給范閑的話頭。范閑清楚這件事情最好不要由自己開口,所以也一直是平靜相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最後始終沒有落到實處。

  慶曆五年的夏天,在城外范族田莊裡住了一夜之後,范閑曾經帶著妹妹來過這裡,對著太平別院磕了兩個頭,聊寄哀思,卻沒有進去,因為他知道,皇帝對這個院子有別樣的感情,別樣的畏怯。

  但是范閑後來還是進去了,他和五竹叔在太平別院的一間密室內找到那把重狙的子彈,還在裡面徜徉了許久,皇家的侍衛,根本不在他們二人的眼中。

  范閑的眼睛眯了起來,眼光透著河上的淡淡水氣,直似要穿透太平別院塗成青灰色的牆,看透裡面的一切。

  裡面沒有墳。

  這是范閑早已經確定了的事實。他的父親大人范建曾經對他私下說過,葉輕眉的墳在一個隱僻處,後來點明在太平別院裡,然而院裡卻沒有。范閑後來以為是在皇宮裡,可是皇宮裡也沒有,只有一張畫,畫上有個黃衫女子。

  葉輕眉自然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她葬在哪裡也並不重要,但是范閑卻偶爾會想到一個問題,是不是皇帝也有些不敢面對地下的那縷魂魄?

  范閑在河邊坐了下來,將長衫的前襟撩到膝上,非常平整地搭好,認真說道:「我在這裡想些事情,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是,大人。」沐風兒和幾位貼身的啟年小組成員同時低頭應命,帶著四周的護衛力量,向著竹林深處散去,一直散到范閑看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可能看見河邊的地方。

  不要讓人來打擾,自然也包括這些下屬。沐風兒這一干人很清楚范閑的心思,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他們退到了很遠的地方,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道路的動靜,封鎖著風聲,在心裡默然猜測。

  河對面的那間院子是葉家女主人當年的居所,這是所有的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那位葉家女主人是小范大人的親生母親,這是整個天下人都已經知道的事情。小范大人今日選擇在此地靜思,所思考的事情,自然是極為棘手,極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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