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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三


  范閑沉默,知道這位大宗師是在給自己上第二堂課,沒有用語言,只是用行動,用這長街之上令人震驚感傷的一幕,告訴自己,要晉入宗師境界,不止要脫了衣服,更要棄了感情。

  不是無情,四顧劍對這座大城的感情只怕已經深到了極處,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冷漠無情,對於世俗裡人們投注過來的情感,有些不屑一顧。

  「感情是很寶貴的東西,但也是很廉價的東西。」四顧劍說出在長街之上的第一句話,「你若對某件事物有情,便更要不能被這份情所控制。」

  「而這一點,則是你母親最大的問題。」

  范閑和小皇帝若有所思,推著輪椅,在萬眾膜拜的目光中向前行去,輪椅的咯吱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然後輪椅停在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之前,正是昨日范閑來過的城主府。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范閑很恭敬地問道。

  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我只是想回家……然後順便教你最後一課,殺人。」

  §卷七 第四十七章 拔劍四顧心茫然

  當輪椅進入城主府後,外面的大街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安靜,東夷城的子民們雖然從屋簷下直起了身子,卻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議論,只是驚懼而不安地看著城主府的方向,無數雙目光凝在那處,不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劍聖大人單劍而至城主府,又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殺人。

  不論四顧劍這位大宗師臨死前,決定把東夷城綁到誰家的馬車上,踏上誰家的官道,或南或北,但這都是他的決定,整個東夷城,甚至包括四周臣服的小諸侯國,都必須依循於他的意志。

  雖然這位大宗師即將離世,可是他依然不會允許在自己的領域內,有人敢在暗中生出異心,與廬中的弟子們勾結,在自己做出決定之前,意圖狂妄地代自己做出決定,決定東夷城的方向,決定城中無數子民的死活。

  這是神的工作範圍,任何凡人都不能插手其中,哪怕是劍廬中的大弟子,哪怕是維持東夷城日常秩序的城主府。

  雖然那個城主,是當年四顧劍血洗家族之後,從窮鄉僻壤裡所能找到的最後一個遠房親戚。

  與自己相逆者,必死無疑,這便是所謂宗師的意志。這並不需要特意強調,只是很自然的底線原則。只是為了讓范閑看得更明白一些,所以四顧劍帶著他來了。

  小皇帝踏入城主府後,臉色變得極為蒼白,直似要變得透明一般,眸子裡蘊著一抹怎樣也揮不去的失落與震駭,因為她知道輪椅上的四顧劍想做什麼。

  北齊在東夷城內最大的助力,除了雲之瀾之外,便是城主府中眾人,小皇帝一直指望著這兩方勢力能夠幫助自己說服四顧劍,讓東夷城遠離南慶的控制。

  可如果四顧劍此時要血洗城主府,自然說明了他的態度。小皇帝腦中微感昏眩,緊緊咬著下唇,站在輪椅之後一言不發。

  范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看著她臉上的蒼白,心頭微微一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這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安慰,只是他的心中也被輪椅中強者的劍意刺得有些痛了起來,雙眼有些抑制不住地眨動著。

  ***

  四顧劍入府後,雙眸裡的情緒漸漸地淡漠下去,變得沒有一絲感情,甚至連一絲冷漠的意味也沒有。

  幾個人在城主府的二門石階處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迎接劍聖大人的到來。他們低頭,叩首。

  這一叩首,頭顱便像秋天成熟的果實,扯斷了枝丫,落了下來,在地面骨碌骨碌地滾動著。

  幾個人的脖頸處是一道平滑到了極點的斷口,就像是被一把無上利劍斬斷一般。

  可是輪椅上的四顧劍,手中根本沒有劍。

  ***

  小皇帝盯著在地上滾動的頭顱,臉色越來越白,就連緊緊抿著的唇,也變得白了起來。

  范閑的手微微用力,扶著輪椅,上面青筋隱現,他的額頭上滴落一滴冷汗。他知道四顧劍是來殺人,來教自己殺人,可依然沒有想到,這位大宗師只一動念,便已是幾條人命不復存於世間。

  頭顱滾到了一旁,帶出一路血虹,撞到了牆角的青苔,便停了下來。范閑的嘴唇有些發幹,他下意識裡想阻止四顧劍接下來的行徑,手掌用力,意圖讓輪椅就停在石階之下。

  城主府如果被屠,固然可以讓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協議再無任何反對的力量,即便是劍廬裡那些不贊同四顧劍意志的弟子,也會因為此間的血水,而重新體悟到劍聖師尊的無情和強大。

  可是范閑依然不願用這種手法,他不是一個多情迂腐之人,只是他認為城主府從來都不可能成為太大的障礙,只要四顧劍點頭,有太多方法,可以解決此地的困難。

  他沒有想到四顧劍會用最簡單,也是最粗暴的這種解決方法。

  不知何時,輪椅已經上了石階,向著城主府的深處行去。

  范閑和小皇帝的手還放在輪椅之上,他們的手越來越顫抖,臉色越來越白,因為他們看見的血越來越多,倒伏於輪椅兩側的屍首越來越多。

  有人終於鼓起勇氣拔刀,刀斷成兩截,有人尖叫著飛離,腰斷成兩截,更多的人兩眼驚恐地看著輪椅上的那尊殺神,雙腿瑟瑟,根本動彈不得,他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傳說,在那個夜裡,輪椅上的這位大宗師,拿著一把劍,進入了城主府,第二天城主府便再也找不到一個活人。

  過了很多年,四顧劍又進入了城主府,這一次他的手裡沒有劍,可是整個城主府依然悲哀地被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籠罩起來。

  范閑的臉色越來越白,體內的霸道真氣已經提至了極點,卻在初初遞出身體的刹那,便被外間彌漫天地間的那股殺氣,碾壓得碎裂成絲,斷裂成片段,須臾消散,根本無法集氣。

  小皇帝的身體顫抖著,根本沒有辦法做出什麼舉動,甚至她的手放在輪椅上,才能勉強穩住自己的身體。即便她是一位極為強橫的女性帝王,可是看著這無數頭顱、斷屍在空中飛舞,依然有些難以抵抗這種血腥殺氣的沖襲。

  血在飛,血依然在飛,血始終在飛。

  此時四顧劍的臉色比這兩個年輕人的臉更要白,是一種完全不合常理的白,似乎他身體裡的血都已經流到了某一種地方,再散化成為刺天戳地的劍氣和滅天絕地的殺氣,灑灑洋洋地施放了出來。

  范閑和小皇帝的身軀似乎已經脫離了自己心神的控制,極為被動地跟隨著這輛奪命的輪椅,在城主府內行走著。四顧劍身上所釋發出來的強大氣勢,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周遭所有的細微動靜。

  小皇帝無力抵抗,所以反應還弱一些。范閑強行凝結著自己的心神,想要抵抗這股讓自己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是有些令人噁心的冷漠殺意,卻如同被一記重錘不停錘打著,記記震盪心魄。

  一抹血絲從他的唇角滲了出來,他的眼中閃過了一抹無奈的悲哀,微垂眼簾,不再去看城主府內發生的這一切。他放棄了阻止四顧劍殺人的念頭,他沒有這個實力,他也不願意因為憐惜城主府中那些無辜的下人,而激怒了已經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宗師,把自己陷入無窮無盡的危險之中。

  眼簾微垂,不去看,但不代表不知道,尤其是這本來就是四顧劍給他上的最後一課。

  范閑已經放開了心神,不再與那股彌漫府間的劍意正面抵抗,所以越發清晰地感覺到了場間任一微弱的氣息變化,對於坐著輪椅的大宗師身上所釋發出來的氣息,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這抹氣息讓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因為他很厭憎這抹氣息,這抹氣息不止帶著血腥味道,最關鍵是其中沒有絲毫感情,有的只是漠然,一種居高淩下的漠然,一種視生靈如無物的漠然。

  似乎在四顧劍的雙眼之前,心念之前,世間無一物值得珍視,任一人均可視之如豬狗。

  可是范閑不理解,明明這位大宗師是對東夷城極有感情的人。

  緊接著,范閑感覺到了那抹氣息裡所代表的另一個境界,那便是意志!

  四顧劍的意志已經控制了輪椅四周的一切,強悍,決絕,毫不退讓,一應道德,準則,天地間的慈悲,身後年輕人的心念,在這股強大的絕對意志之前,變成了泡沫,四散飄開。

  范閑霍然抬首,一手扶著已經在這股威壓下搖搖欲墜的小皇帝,雙眼靜靜地隨著四顧劍的眼光,往府中望去。他體會到了這種境界,卻下意識裡有些害怕這種境界。

  ***

  世間本無大宗師,四個大怪物之所以能夠突破人類自有的限制,縱橫於天地之間,依存的是他們本身對天地的體悟。自身的經歷,造就了四位大宗師完全不同的突破道路。

  慶國皇帝陛下突入大宗師之境,很明顯走的是超實的路子。體內經脈盡碎的廢人,卻臨否極泰來之境,無經脈之限制,體內之實無限制地上漲,用一種最艱苦的方法,突破了上天給人類肉體所造就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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